桌上的《監測周報》被人翻過,角落里多了幾個煙頭。
吳老師傅拄著拐杖站在窗邊,看了我一眼,只說了句:“風要來了。”
我知道他在說什么。
果然,上午十點,技術科臨時召開匯報會。
我正準備講解本周三臺重點設備的穩定性趨勢圖,會議室門被猛地推開。
韓建國走了進來。
他穿著洗得發白的工裝,袖口還沾著油污,手里捏著一份皺巴巴的巡檢表。
他沒坐,就站在后排,目光像釘子一樣釘在我身上。
等我講完一段,他忽然開口,聲音不高,卻壓住了全場:
“你們這套花里胡哨的東西,真能保戰備任務?”韓建國的話像一塊燒紅的鐵,砸進會議室的寂靜里。
“你們這套花里胡哨的東西,真能保戰備任務?我要考考你們!”
他聲音不高,卻字字擲地有聲。
所有人齊刷刷看向后排――那個平日沉默寡、從不參會的技術老黃牛,今天竟主動站了出來。
他的目光如刀,直指我:“你說t68現在穩?那我問你――它什么時候最不穩?”
空氣仿佛凝固了。
蘇晚晴眉頭微蹙,手指無意識地捏緊了記錄本邊緣。
小趙坐在角落,頭幾乎埋進胸口,可眼神卻死死盯著我這邊。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這問題太刁鉆了。
不是參數,不是曲線,不是數據能直接回答的。
這是在考“經驗”,是在用他們那一套江湖規矩,逼我們當場出丑。
但我沒慌。
因為我早就在等這一天。
我緩緩合上手中的趨勢圖冊,抬起頭,看著韓建國,一字一句道:
“每年七月十五前后,凌晨一點半。”
全場嘩然。
有人倒吸一口冷氣,有人交頭接耳,連主持會議的王科長都猛地抬頭,筆尖在紙上頓出一個黑點。
韓建國嘴角一扯,冷笑:“吹牛!你當自己是算命先生?還是說機器也懂過鬼節?”
我沒有反駁,只是從文件夾里抽出一份裝訂粗糙的月度報告,封面上是小趙歪歪扭扭卻極其工整的字跡:《t68鏜床振動趨勢分析(1965.1―1965.7)》。
“廠區每年七月十五夜間進行排水系統清淤作業。”我的聲音不急不緩,像在讀一段早已寫好的結論,“高壓水槍沖洗主干渠,導致地下水位劇烈波動。而t68所在車間東側地基為回填土層,持力層松軟,在水壓變化下產生微幅沉降。”
我頓了頓,目光掃過眾人驚疑的臉。
“更關鍵的是――此時段恰逢三號鍛錘完成夜班最后一輪重鍛,慣性未停,地面殘余振動與地基形變耦合,引發結構共振。去年七月十六日凌晨一點四十二分,維修組接到報修,t68主軸徑向跳動達0.18毫米,超出精加工容忍極限兩倍以上,被迫停機校正。”
我將報告輕輕放在桌上,推向前排。
“維修記錄編號jx―6507―032,可查。我們已建議:未來清淤期間,該機床暫停精密任務。”
會議室靜得落針可聞。
王科長低頭翻著報告,手指微微發抖。
蘇晚晴悄悄松了口氣,唇角浮起一絲極淡的笑意。
而韓建國――他站著沒動,臉色由紅轉白,又由白轉青。
他張了張嘴,似乎還想說什么,最終卻只是狠狠瞪了我一眼,轉身大步走了出去。
沒人攔他。也沒人說話。
那一刻我知道,不是我贏了一個人,而是科學邏輯第一次在這間屋子里站穩了腳跟。
散會后我回車間巡檢,路過t68時,看見韓建國獨自站在那兒,背影佝僂,一只手緩緩撫過新加裝的橡膠阻尼墊,動作輕得像在摸一件老友的傷疤。
我停下腳步,從工具包里取出一本手抄本――紙是廢報表背面裁的,字是我昨夜一筆一劃謄的,《振動基礎常識》,共三十二頁,附簡易圖解。
“想看,可以拿去。”我把本子遞過去。
他沒接,頭也沒回,低聲道:“我干了一輩子機床……到頭來,還不如你聽幾晚地皮響。”
風穿堂而過,卷起地上的鐵屑打著旋兒飛走。
我站在他身后,輕聲說:“不是你不行。是我們該學會聽機器說話了。”
夜色漸濃,t68的電機仍在輕鳴,平穩如呼吸。
而在技術科最深處的檔案柜里,第一冊《紅星機械廠設備健康檔案》悄然歸檔。
深藍色的硬殼封皮上沒有公章,沒有編號,只有一行鋼筆寫的字――
“記錄每一次心跳,不讓故障睡過去。”
那一夜,我躺在床上,望著屋頂斑駁的水漬,忽然笑了。
因為我知道,有些數字,正在悄悄改變這座工廠的命運。_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