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清晨,天剛蒙蒙亮,廠門口的鐵皮喇叭還沒響第一聲,我就已經站在了檔案室旁邊那間歪斜的小屋門前。
鑰匙是昨晚連夜交給我的,冰涼的黃銅色,握在手里像一塊沉甸甸的判決書。
門一推開,一股霉味混著灰塵撲面而來。
墻角堆著幾摞泛黃的舊報表,屋頂漏了個洞,晨光從瓦縫里斜插進來,照在那臺被小林扛了一路、幾乎散架的德制打字機上。
它銹得厲害,綠色漆皮剝落,露出底下暗紅的鐵殼,像是老戰士身上揭不開的傷疤。
可我知道,這玩意兒當年是從德國人手里繳獲的戰利品,輾轉進了省機械研究院,又被蘇晚晴悄悄劃進“待報廢”名單,硬是從廢品堆里搶回來的。
她說:“別讓它啞了。”
三個字,沒多解釋。
但我懂。
她不是在說機器,是在說我們這些人――在這片沉默如鐵的時代里,能不能發出一點自己的聲音。
我蹲下身,用廢銅絲一圈圈纏緊斷裂的字桿。
手指磨破了皮,血混著機油滲進縫隙。
終于,按下空格鍵,推上色帶,把一張粗紙塞進滾軸。
敲下第一個字。
“紅。”
那一瞬,整臺機器猛地一震,仿佛沉睡十年的心臟被電流擊穿。
紙頁微微顫動,墨跡清晰印下,像一聲悶雷滾過荒原。
接下來三天,我沒回過宿舍,吃睡都在這間十平米不到的小屋里。
小林和劉瘸子輪班跟我蹲點各車間交接口。
我們不查賬、不盤貨,只做一件事:記錄。
幾點幾分,哪輛車出庫,運什么料,車牌號是多少;誰簽的字,領了多少公斤,耗時多久有沒有異常延誤。
小林背著相機,每張單據封面都拍下來,回來一張張對照錄入。
他雖是個新兵蛋子,但眼神干凈,手腳利落,連快門按下的節奏都練成了條件反射。
而我,則按照記憶中現代erp系統的邏輯,重新設計表格模板。
物料編碼、批次號、責任人、時間節點、異常標記欄……每一個字段都不是隨便加的。
我要讓數據自己說話,讓那些藏在紙背后的貓膩無處遁形。
第三天傍晚,第一份《日度物資流轉全景表》貼上了辦公室外墻。
白紙黑字,密密麻麻,卻排布整齊,條理分明。
有人路過以為是新標語,駐足一看,竟挪不動腳。
趙工就是這時候來的。
他叼著半截旱煙,瞇眼看了足足五分鐘,最后吐出一句:“這東西……能把死賬看出活路來。”
我沒接話,只給他倒了杯熱水。
他知道我在查什么,也知道這事一旦深挖下去,會牽出多少人的底褲。
但他沒走,也沒反對。
這就是態度。
周四上午九點十七分,警報響了。
鑄造車間急報:“鎳鉻合金鋼錠短缺!新型炮管預熱中斷!”語氣焦灼,說是運輸隊遲遲未到貨,懷疑途中遭劫或登記遺漏。
這種事以前多了去了。
每次都是“查無實據”,最后不了了之,損失記在“不可抗力”上。
可這次不一樣。
我轉身坐到打字機前,調出系統數據流。
輸入編號:nc―62047。
屏幕沒有,但我們有手抄臺賬。
入庫時間:昨日1407,倉庫管理員雙簽確認,附照片兩張。
領料時間:1512,簽字人為運輸組張德海――一個早已停職半年的老油條,因貪污柴油被開除,如今連廠門都進不來。
更詭異的是審批欄――蓋著一枚印章復印件,模糊但可辨認:副廠長周國棟私章。
原件不可能外借,復印件怎能用于高危物資審批?制度明文禁止!
我盯著那行字,指尖發冷。
這不是疏忽,是明目張膽的造假。
有人借著混亂局勢,用一張紙、一個名字、一枚假章,就把國家急需的戰略材料悄無聲息地搬出了廠門!
小林站在我身后,聲音發抖:“林哥……這要是上報,會不會……”
我緩緩合上臺賬,抬頭看向窗外。
陽光正斜斜照在廠區主干道上,幾個工人推著平板車走過,笑聲傳來,遙遠得像另一個世界。
我沒有動。
也沒有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