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我仿佛看見一道門正在緩緩開啟――不是通往榮譽的門,而是通往戰場的門。
下午三點十七分,我拿著草圖走進鍛壓車間主任辦公室。
趙工正啃著窩頭看圖紙,見我進來,嘴里的饅頭差點噎住:“你小子……這是要干啥?”
我把草圖攤開,指著關鍵部位:“七十二小時內,我要在這間車間做出第一套樣模。”
他瞪大眼:“你瘋了?那可是軍品線!”
我點頭:“所以我來找您――借人、借設備、借時間。若您肯幫我一次,我不只要讓這模具活起來,還要讓它打出全廠第一流的精度。”
趙工沉默良久,終于放下窩頭,拍了拍我肩膀:“小林啊,你知道為什么老師傅都說‘寧帶千軍,不帶一徒’嗎?”
我搖頭。
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黃牙:“因為你這種人,一旦開了頭,就攔不住了。”
風雪仍在廠外呼嘯。
而我已知道,接下來的七十二小時,將決定我能不能真正踏進這片鋼鐵叢林的核心。
凌晨三點十七分,鍛壓車間的燈還亮著。
爐火早已熄了,但我的手心滾燙。
三組數據圖鋪在工作臺上,墨跡未干,像三道撕開黑暗的閃電。
87發、146發、213發――最后一組數字被我用紅筆圈了出來,旁邊標注:“尺寸一致性98.6%,表面光潔度達二級標準,無裂紋擴展跡象。”
七十二小時沒合眼,整個人像是從鐵水里撈出來又扔進冰窟窿反復淬煉過。
棉襖袖口磨出了毛邊,指甲縫里嵌著鋼屑和墨水,嘴唇干裂出血。
可我盯著那張圖,卻覺得比吃了一頓白面饅頭還踏實。
趙工靠在墻邊打盹,懷里抱著我畫的模具草圖,像護崽的老狼守著窩。
他前天親自去省機械研究院借測壓儀,被人轟出來兩次,最后把三十年老資歷甩在對方面前:“老子不為升官,就為看一眼這小子能不能成事!”
成事了。
我翻出隨身的小本子,一頁頁對照記憶里的材料力學參數和冷擠壓工藝曲線。
沒有完整圖紙,但我記得關鍵節點:預應力套筒的過盈量、導向柱的錐度補償、螺旋潤滑槽的導流角……這些碎片,在現實的爐火與壓力下,終于拼成了能用、好用、頂用的東西。
天快亮時,第一套樣模完成了試裝。
我們拿它打了十發模擬彈殼,每一發都穩穩當當,落進接料槽時發出清脆的“叮”聲,像鐘。
我當場寫了報告,《基于現場反饋的模具壽命延長路徑探索》,語極簡,全是實測數據和對比圖表。
寫到最后一頁,筆尖一頓――抬頭看了眼技術科方向。
我知道她會簽。
果然,清晨六點五十分,我抱著報告沖進廠部時,首頁已蓋上了技術科的藍色公章。
鮮紅的印油未干,邊緣清晰,力透紙背。
蘇晚晴站在檔案室門口,灰藍工裝依舊挺括,眼下卻有淡淡的青影。
她沒說話,只朝我點了點頭。
那一瞬,我懂了:她昨夜不僅簽字,更是在黨委會前,把她的政治前途押在了我的名字上。
周五下午,黨委會臨時召開。
劉政委坐在主位,目光掃過全場:“經研究,同意設立‘實踐型技術員’崗位。”他頓了頓,“首位人選――林鈞。”
掌聲稀稀拉拉,有人鼓掌是因佩服,有人是迫于形勢,更多人沉默。
馬文彬臉色鐵青,像吞了塊生鐵。
我知道,這張入場券不是誰賜予的,是我用七十二小時、三組數據、一套活下來的模具,一錘一錘砸出來的。
散會后,走廊空曠。
她等在那里,手里攥著一枚嶄新的藍色橡皮章,遞到我面前。
“現在,”她聲音很輕,像怕驚擾了什么,“你可以自己蓋章了。”
我接過,指尖觸到她微涼的皮膚,心頭猛地一顫。
那不只是權力的交接,是信任的托付,是她在體制的夾縫里,為我撬開的一道門縫。
“你不怕我濫用權力?”我忽然問。
她終于笑了,眼角微微彎起,第一次毫無防備:“怕。但我更怕,錯過一個能讓炮響、讓鋼熱、讓所有人抬起頭來的人。”
遠處,夕陽正緩緩沉入廠房群,將我們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斜斜地切過水泥地,像一把正在成型的刀――鋒刃朝前,指向這片鋼鐵叢林的深處。
我握緊那枚章,掌心發燙。
明天,還得早起。_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