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鍛模倉庫,拿起扳手開始擦工具。
夕陽斜照進來,把我的影子拉得又細又長,像一根釘進水泥地的鐵樁。
油污沾在布上,蹭不掉,就像這幾天壓在我胸口的那塊石頭――那份匿名推演,像一把懸在頭頂的刀,隨時可能落下來砍斷我的命。
可現在不一樣了。
趙工今天站上板凳講話那一刻,我就知道,雷,已經被轉移了。
不再是“林鈞寫的怪東西”,而是“群眾技術革新成果”。
四個字,重如千鈞。
在這年代,誰敢說群眾錯了?
誰又能輕易否定一個“集體智慧”?
我低頭繼續擦扳手,指節發僵。
不是怕,是繃得太久后的疲憊。
蘇晚晴替我頂下的那一槍,我沒忘。
她站在技術科會議室中央,聲音冷得像冰:“數據無罪,求真是技術人員的天職。”一句話,把所有質疑壓了下去。
可她不知道,她在替我扛雷。
腳步聲由遠及近。
沉穩,不疾不徐,踩在結霜的地面上幾乎沒有回響――但我知道是誰。
劉政委。
他站在門口,逆著光,影子蓋住了半間屋子,像一道無聲的審判。
但他也沒問審查的事,沒提保衛科的調查,只淡淡開口:“那份推演的手稿……是你和趙工他們一起搞的?”
空氣凝住了一瞬。
我緩緩放下扳手,用袖口抹了抹手心的油漬,語氣平靜:“趙師傅牽頭,我們幾個打下手。他常說,老師傅的經驗不能爛在肚子里,得傳下去。”
我說得很慢,每一個字都像經過錘煉。
我不是在撒謊,是在編織一張更結實的網――把真相裹進合理性的殼里。
他盯著我看很久。
目光如探針,一寸寸刮過我的臉,像是要挖出藏在皮肉下的真實念頭。
然后,他忽然點頭:“好。群眾路線,就得這么走。”
我心頭一松,幾乎沒控制住呼吸的節奏。
他轉身要走,卻又頓住,背對著我說:“有些話,不用自己說;有些人,不必自己扛。”
門輕輕合上。
風從窗縫鉆進來,吹得桌上幾張草圖微微顫動。
我慢慢攥緊了手中的扳手,金屬的涼意滲進掌心。
活下來了。
這局,我贏了第一步。
不是靠硬剛,是把“金手指”種進土壤,讓它長成誰都拔不動的樹。
從此以后,沒人能再以“境外思想”“個人主義”為由封殺它――因為它已經是“集體”的一部分,是“工人階級智慧結晶”。
可我也清楚,這只是暫時平息。
真正的風暴,從來不會只來一次。
夜越來越深。雪停了,天地一片死寂。
凌晨前的寒氣最刺骨。
我正準備離開,忽聽檔案室方向傳來輕微的響動。
門虛掩著,一縷昏黃的燈光漏出來。
我走過去,輕輕推開。
蘇晚晴站在桌前,手里拿著一份剛油印好的資料。
封面寫著:《鑄造缺陷預判與工藝優化指南(初稿)》,署名是“趙工領銜,技術協作組編撰”。
她正翻到最后一頁。
那里,角落里有一行極小的鉛筆字,只有我能認出:
“真正的知識,藏在每一次失敗的爐火里。”
她指尖輕輕撫過那行字,停了很久。
窗外風雪漸歇,玻璃上結滿了冰花。
但她的心跳,卻比任何時候都亂。
我知道她懂了。
那不只是技術總結,是我留下的暗語,是我們之間無需明的默契――我在教所有人如何“看見”我所看見的,而她,正在被我悄悄拉進那個只有我們倆才懂的世界。
就在這時――
遠處,一聲尖銳的鈴聲撕破寂靜!
叮――!叮――!叮――!
鍋爐房方向,警鈴炸響!_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