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深吸一口氣,走到那臺老舊的x62w銑床前。
摘下手套,卷起袖子。
在所有人驚愕的目光中,我一把拉開了主軸防護罩。
“那就我來。”
我親手裝上夾具,把第一件炮閂毛坯穩穩固定在工作臺上。
四周鴉雀無聲,只有機床油泵輕微的嗡鳴。
我按下啟動按鈕,主軸緩緩轉動起來。
刀尖逼近金屬表面的剎那,我能感覺到背后無數雙眼睛正死死盯著我。
這一刻,我不是什么見習技術員。
我是唯一的賭徒,押上的,不只是前程。
刀尖觸碰到金屬的瞬間,我聽到了一聲極其輕微的“滋”響,就好像命運的導火索被點燃了。
主軸開始轉動,鐵屑四處飛濺,在燈光下劃出銀色的弧線。
我的手心滿是汗水,但動作不敢有絲毫遲緩。
這臺x62w銑床非常老舊,連刻度盤都有些松動,每調節一格都得依靠經驗和手感來進行修正。
我一邊盯著走刀的路徑,一邊在心里默念前世某本《金屬切削原理》里的公式――進給量f與切削速度vc的比值必須控制在臨界點以下,否則表面殘余應力分布就會失衡。
可這里沒有數控系統,沒有實時監控,更沒人敢相信一個見習技術員的“直覺”。
所以我只能賭一把,用最笨的辦法:每銑完一道退刀槽,立刻停機,用磁粉探傷儀檢測表面的微裂紋。
第一件,第二件……到第三件的時候,天已經蒙蒙亮了。
理化室的燈還亮著。
我和韓建國輪流往疲勞試驗機里裝試樣,設定循環載荷來模擬擊發沖擊。
十萬次――相當于連續射擊三萬發炮彈的應力水平。
當機器終于停止運轉,屏幕顯示“未發現擴展性裂紋”時,韓建國一屁股坐在地上,像頭老牛一樣喘著粗氣。
“林哥……真的成功啦?”
我沒有說話,只感覺胸口堵著一團熱氣,壓得眼眶發酸。
第四件,測試了十五萬次。
第五件,測試到十七萬三千二百次時――極限測試自動停機了,因為設備先承受不住了。
理化室主任老陳拿著報告站在我面前,手顫抖得幾乎拿不穩紙頁。
他從事了三十年的金相分析工作,頭發全白了,此刻卻像個剛入行的學徒,聲音顫抖地說:“三十年了……我從沒見過這么穩定的數據。晶粒細密,應力分布均勻,冷作硬化層完整保留……你們這是……把廢鐵煉成了鋼啊。”
他說完,默默地在報告上簽了字,又加了一句批注:“建議全批次返修,工藝變更刻不容緩。”
消息傳開后,全廠都震動了。
三天后,全面返修工作啟動。
軍代表親自到場監督,技術科全體人員列席觀摩。
銑床車間圍滿了人,連平日不下現場的副總工都來了。
我站在操作臺前,卻沒有開機。
清晨的陽光斜照進來,灑在那臺曾經拒絕為我轉動的銑床上。
我從口袋里掏出鑰匙,遞給那個曾經把刀具摔在地上、滿臉驚恐的老劉的兒子――那個年輕工人,才十八歲,手還在顫抖。
“來吧。”我把鑰匙塞進他手里,“記住,刀走得慢不怕,怕的是心里沒底。”
他抬頭看著我,眼里既有惶恐,也有光芒。
他接過鑰匙的那一刻,整個車間安靜得連針掉在地上的聲音都能聽見。
遠處,趙德貴站在走廊的盡頭。
他手里緊握著一份材料,邊角已經被汗水浸濕了。
那是他連夜寫好的舉報信――《關于林鈞越權干預軍品工藝的嚴重問題反映》。
他原本打算今天一早交上去,徹底扼殺這個“不安分的黑五類子弟”。
可現在,他只是低頭看了一眼手中的紙,然后一點點把它揉緊,再揉緊,最后猛地一撕――紙片像雪一樣飄落,被風吹散在廠區的塵土里。
我沒有看他,也不需要看他。
轉身的時候,我脫下身上那件嶄新的干部服――灰藍色的呢料,這是象征身份轉變的第一道印記。
它很筆挺,卻也很冷。
我蹲下身,把衣服披在一個凍得瑟瑟發抖的學徒工肩上。
“穿上,別感冒了。”
小吳站在蘇晚晴身邊,望著這一幕,忍不住低聲問道:“蘇姐,他明明已經是技術員了,怎么還總像個工人呢?”
蘇晚晴沒有回答。
她只是靜靜地看著我,嘴角浮現出一絲極其淡淡的笑容,就像冬日初融的雪水滴進湖心。
片刻后,她輕聲說道:
“你看,他穿什么衣服都像個工人――但也只有他,能讓這件衣服真正挺起來。”
風掠過廠區,吹動了墻上“質量就是生命”的標語。
我站在晨光中,忽然聽到人事科的方向傳來腳步聲。
有人喊我的名字。
“林鈞!領文件!”
我應了一聲,朝著辦公樓走去。
懷里那份尚未拆封的《見習技術員任職資格復核意見書》,沉甸甸地貼在胸口。
翻開第一頁,我的瞳孔驟然一縮――
那張申報用的引信外殼加工圖……線條熟悉得讓人心里發慌。_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