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刻,我們成了拴在同一根繩上的螞蚱。
當夜十一點,廢棄的鍛模倉庫里,亮起了微弱的燈光。
“你說咋干,俺就咋焊!”劉瘸子,我最好的兄弟,扛著焊槍和角鐵,蒲扇大的手掌拍得我肩膀生疼。
他當年因為工傷瘸了一條腿,才被下放到廢料組。
“林哥,蘇姐說……這個你可能用得上。”技術科的小吳氣喘吁吁地跑來,他穿著白大褂,像是從實驗室里偷跑出來的,懷里抱著一個沉甸甸的鐵罐,上面印著一行俄文――航空級二硫化鉬潤滑脂。
這是給精密儀器用的頂級好貨。
我們借著運輸隊夜間運煤的掩護,用一臺平板拖車,將重達數噸的c620拆解成一個個部件,像螞蟻搬家一樣,分批運進了這個被遺忘的角落。
水泥地上,我憑著前世身為機械工程宗師的記憶,用一截粉筆,一點點地將c620的總裝圖還原了出來。
床頭箱、變速箱、進給箱……五根核心主軸的位置被我精確地標注出來。
最棘手的難題很快出現。
ii號軸上的銅套因為當年那次惡性事故,磨損得不成樣子,內壁布滿了溝壑,間隙大得能塞進一根火柴棍。
這是非標準件,備件庫里根本找不到。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我身上。
劉瘸子急得直撓頭:“小林,這可咋整?沒這銅套,軸承一轉就得晃成麻花!”
我的目光掃過倉庫角落里一堆報廢的電機,視線最終定格在那些拆解出來的紫銅線圈上。
“燒!”我眼中爆出一團精光,“我們自己熔鑄一個!”
說干就干!
劉瘸子找來一個廢棄的石墨坩堝,我們把氧氣瓶里殘留的一點乙炔接上,支起了一個簡陋到極點的熔爐。
我親手將那些紫銅線剪斷、清理、投入坩堝。
藍綠色的火焰舔舐著坩堝底部,很快,暗紅色的銅塊開始融化,變成一鍋翻滾的金色液體。
沒有模具,我就用耐火土臨時捏了一個。
澆注的那一刻,整個倉庫都被映得一片通明。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冷卻,脫模,一個粗糙的銅套雛形誕生了。
接下來,是比繡花還要精細的活。
我用一把自制的刮刀,蘸著機油,在銅套內壁和軸頸上,一遍又一遍地研磨、對配。
我的雙眼幾乎要貼在零件上,全憑手感和經驗來控制精度。
整整七天七夜。
我們三個人幾乎沒有合眼,餓了就啃幾口冰冷的窩頭,困了就灌下一大杯釅得發苦的濃茶。
我的手上布滿了水泡和傷口,雙眼熬得通紅。
導軌也被我用最原始的刮研法,一點點地重新找平,最終達到了每平方英寸22個接觸點的驚人精度。
第八天凌晨,當最后一顆螺絲被擰緊,這臺沉寂了三年的鋼鐵巨獸,終于重新站立了起來。
我的手在顫抖,心臟擂鼓般狂跳。
在所有人緊張的注視下,我合上了電閘,然后,深吸一口氣,按下了啟動按鈕。
嗡――!
一聲沉悶而雄渾的轟鳴,打破了黎明前的寂靜。
塵封多年的電機猛然震顫,皮帶輪由慢到快,平穩地轉動起來。
我掛上擋,推動走刀手柄,車刀穩穩地切入一根45號鋼坯。
嗤啦――
銀亮的卷屑像一條飄帶,優雅地飛濺而出。
第一刀走完,我立刻用千分尺測量,尺寸分毫不差!
“動了!真的動了!”小吳激動得跳了起來。
劉瘸子一屁股坐在地上,眼眶通紅,咧開大嘴笑了。
這聲轟鳴像燎原的野火,瞬間傳遍了整個廠區。
還在上早班的鍛工班、運輸隊、甚至連食堂的大師傅都端著鍋鏟跑了過來,把小小的倉庫圍得水泄不通。
鍛工班的老師傅陳大山擠到最前面,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搶過我手里的千分表,親自夾在旋轉的卡盤上。
表針只是微微一跳。
“跳動……不到兩道(0.02mm)?”陳大山的聲音都在發顫,“新出廠的設備也就這個精度了!”
全場震動!連遠在辦公樓的廠長都被驚動,帶著一眾干部匆匆趕來。
就在這時,趙德貴臉色鐵青地沖進人群,指著我的鼻子厲聲大吼:“誰讓你們動的?林鈞!你這是在公然破壞國家財產!保衛科!把他們都給我抓起來!”
他的話音未落,一個冰冷的聲音在他身后響起。
“我看今天誰敢攔住他們工作,我就處分誰。”
是廠長。他目光如電,冷冷地掃過趙德貴的臉。
人群先是死一般的寂靜,隨即爆發出雷鳴般的掌聲和歡呼聲。
幾個和c620有過感情的老工人,激動得熱淚盈眶,沖上來重重地拍著我的肩膀:“好小子!你救的……是你救的是咱們整個組的冬天啊!”
試產當天,我們廢料組開足馬力,僅用半天時間,就提前完成了全部三百套托架的加工任務,送檢合格率高達98.7%。
廠長當場拍板宣布:c620車床恢復正式編制,即日起,由林鈞牽頭,組建一支“設備搶修突擊隊”,人員自選,直屬生產辦公室調度!
人群漸漸散去,那個曾因酗酒誤操作導致c620報廢、被撤職處分的老師傅韓建國,默默地走到我面前。
他手里捧著一把用紅布包裹的卡尺,低著頭,聲音嘶啞:“這玩意兒……我用了八年,連它一半的脾氣都沒摸懂。你要是不嫌棄,我……我給你打下手,你肯教我嗎?”
我剛要伸手去接,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見,蘇晚晴正站在倉庫的高臺邊緣。
她手中拿著一份嶄新的文件,風吹動著她的長發,也吹動著文件的標題:《關于設立青年技術攻關小組的試行方案》。
她沒有說話,只是隔著人群,將手中的那支鋼筆,遙遙地遞向我。
而就在倉庫最遠的陰影里,趙德貴站在那里,一雙眼睛像淬了毒的釘子,死死地釘在那臺正發出歡快轟鳴的車床上,拳頭捏得咯咯作響。_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