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寒意僅僅持續了一秒,就被鍛工車間里鋼花爆裂的刺鼻氣味和震耳欲聾的余音沖散。
我看到所有人都僵在了原地,空氣仿佛凝固成一塊滾燙的鐵錠。
陳大山,我們鍛工班的魂,那個能把百斤大錘舞成風車的男人,此刻正半跪在砂堆旁,臉頰上一道刺目的血痕正緩緩滲出珠子。
那顆剛剛還充滿毀滅力量的錘頭,此刻像一頭死去的野獸,半截身子埋在砂里,悄無聲息。
死一般的寂靜之后,是此起彼伏的倒吸冷氣聲。
陳大山卻像沒事人一樣,粗糙的大手抹了一把臉上的血和沙土,啐了一口唾沫,目光狠狠地瞪向地上那半截斷裂的錘柄,罵聲震天:“他m的!又是這破木柄!年年換,年年斷,遲早要把老子的命給收了去!”
怒吼在車間里回蕩,卻沒人敢接話。
所有人都低著頭,眼神里是后怕,也是無奈。
這手工鍛造用的大錘,是廠里沿用三十年的老古董,蘇聯專家留下來的圖紙,誰敢說一個“不”字?
斷柄,早就像吃飯喝水一樣,成了鍛工班的常態。
大家心里都清楚,今天沒出人命,純屬陳大山命大。
可我的目光,卻死死鎖在那扭曲的木質斷口上。
在別人眼中,那只是一截斷木;但在我腦海里,無數知識碎片瞬間拼接成一幅清晰的診斷圖:“典型的疲勞裂紋擴展,起源于柄孔應力集中區。”這根本不是木頭好壞的問題,而是從根子上就錯了的設計!
一個致命的結構缺陷!
當晚,我蜷縮在四面漏風的棚屋里,借著一盞昏黃的油燈,攤開了白天趁人不注意、用鉛筆和廢紙偷偷拓下的錘頭連接部位尺寸。
那簡陋的草圖,在我眼中卻像是一份等待拯救的病歷。
我前世的記憶告訴我,這種直通式的圓柱形錘柄,在反復的高強度沖擊下,所有力量都會集中在錘孔邊緣那一個脆弱的環上,就像用一把無形的刀子反復切割。
久而久之,再結實的木頭也頂不住這種剪切疲勞。
正確的做法,應該是將力分散開,并且增加緩沖。
我腦中迅速勾勒出改造方案:將圓柱柄改為帶有錐度的斜楔緊固結構,再加入一道彈性緩沖。
但很快,現實的窘境就給我潑了盆冷水。
在這個年代,我上哪兒去找高強度合金鋼來做斜楔和緩沖件?
就在我一籌莫展之際,一個念頭閃電般劃過腦海――廢料堆!
我想起了那批被當成垃圾扔掉的舊錘柄,標簽上模糊的俄文依稀可辨:60si2mn。
這可是蘇聯援建時期留下的寶貝,頂級的彈簧鋼!
用來做汽車鋼板彈簧的材料,韌性極佳,簡直是天賜的緩沖墊片。
主意已定,我的心瞬間滾燙起來。
一個周密而隱蔽的加工計劃在我腦中飛速成型:利用午休和夜班的間隙,去臺鉆上偷偷擴孔,用銼刀手工銑出楔形槽,再自制一個簡易沖模,將那些廢棄的彈簧鋼壓制成我需要的緩沖墊片。
整個過程,必須像黑暗中的老鼠,不能被廠區任何一雙眼睛盯上。
行動的第一步,是獲得夜間出入的權限。
我以“幫倉庫的老栓頭整理工具房”為由,向小組長申請了夜間加班。
老栓頭是個老好人,平日里我沒少幫他歸攏廢舊零件,他很爽快地就在我的申請單上簽了字。
我的小動作似乎沒能完全瞞過所有人的眼睛。
第二天中午打飯,負責掌勺的李春花,那個總是沉默寡的女人,在給我打飯時,手里的勺子明顯頓了一下,一勺炒土豆片硬是比別人多了半勺。
她飛快地抬眼看了看四周,壓低聲音在我耳邊說:“聽老栓頭說你夜里干活挺實誠的,別把自己餓著了。”
那一勺土豆片的溫熱,和那句輕聲的叮囑,像一股暖流,瞬間驅散了我連日來的緊張和疲憊。
在這個冰冷的鋼鐵世界里,這一點點善意,比什么都珍貴。
三天后的深夜,在工具房最不起眼的角落里,三把嶄新的大錘悄然誕生。
錘柄尾部被我巧妙地嵌入了一個斜面的金屬套管,內部嚴絲合縫地加裝了一圈我用彈簧鋼手工打造的緩沖環。
最后,我利用熱脹冷縮的原理,將錘頭與改造后的錘柄死死鎖在一起。
看著這三件融合了現代工程學智慧的“藝術品”,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我沒有聲張,更沒有去邀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