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淳璧是她去年剛入宮時結識的,她性子有些怯懦,但很是善良。
霧盈親眼見了她被別的女官欺負,終于是看不過去,替她辯解了兩句。
其實她們兩個人也算是舊相識了,許淳璧的爹從前犯過一樁案子,被人做局誣陷貪墨,都要定罪問斬了,柳尚書瞧出了那賬簿的問題,這才讓她爹從鬼門關里撈回來一條命。
許家祖上也是世代簪纓,不過這幾代倒是越發沒落,連著許太后的地位都一落千丈。她在陛下面前就是一個花瓶,擺著給人做母慈子孝戲看罷了。
從此以后,每年柳家逢年過節都會收到許家送來的賀禮,但柳鶴年每次都原封不動地退回去。
有一回不知怎的,里頭夾了一個做工拙劣的布兔子,一看就是初學刺繡的人縫的,針腳十分粗陋,霧盈看了卻覺得憨態可掬,想要留下,被柳鶴年呵斥了一頓后依依不舍地又送回去了。
后來霧盈才從許淳璧的口中知道,那果然是她親手做的。
霧盈從往事中抽身出來,推開門,看見女子一只手托腮,昏昏欲睡。霧盈輕手輕腳地走過去戳戳她的臉頰,她被嚇了一跳:“阿盈,你走路沒聲音啊。”
許淳璧杏仁眼微微睜著。
“原來你才發現啊。”霧盈毫不客氣地拿起桌子上的雪泡梅花糕,咬了一口。
“貴妃娘娘下午來搜查,我人微輕,沒能攔住······”許淳璧有些懊惱地垂著頭,“她拿走了那邊的兩個香囊,不會給你帶來麻煩吧?”
“沒事,”霧盈神色輕松,“要我送你回去嗎?”
“不用了,你才回來,必定是累了。”許淳璧揮了揮衣袖,“我走了。”
當夜雨水滴落梧桐葉,不斷地敲打著霧盈的思緒。
忽然她眼前景致明媚起來,大片的晨光從屋檐上潑灑下來,茉莉蜷曲著花瓣將開未開,露珠凝在枝葉上,在光的照耀下轉瞬即逝。
她回到了她及笄禮的那天。
她披著輕薄的淺櫻色軟煙羅,正百無聊賴地擺弄著長春色的流蘇,突然聽到敲門聲,一下子坐直。婢女蒹葭警覺地喊道:“誰呀?”
“是我!”少年的聲音里掩飾不住歡愉。
蒹葭開了門,霧盈站起身圍著他繞了一圈,笑盈盈地盤問道:“是不是又有好東西給我?”
柳瀟然笑得格外狡黠。
霧盈攤開手:“你還給不給,不給算了。”說罷就要關門。
柳瀟然連忙拿出自己的禮物,竟然是······一個小小的木頭盒子?
望著她疑惑的神情,柳瀟然得意地笑了:“我給你演示一下。“
他拿過盒子,托在手掌上,食指按下盒子后面的機關按鈕,嗖的一聲,從盒子前端飛出了一枚精巧的銀鏢,直直地釘在了不遠處的樹干上。
她已經看呆了,柳瀟然柔聲問道:“阿盈可還喜歡?這可是兄長托軍中的朋友幫你做的,一般人可得不到。”
霧盈點點頭,心里卻犯了嘀咕:兄長一直在瀛洲,什么時候有了軍中的朋友?
不過她沒有多問,而是甜甜地笑道:“多謝兄長,阿盈很喜歡。”
柳瀟然的身影面容都有些模糊,卻讓她胸口發悶,有種落淚的沖動。
她已經半年沒見過兄長一面了。
夢里,她正要伸出手接過,忽然間那盒子變成了一卷金燦燦的詔書,王公公尖細的嗓音縈繞在她的耳畔:“柳家二小姐柳霧盈,溫婉賢淑,蕙質蘭心,本宮聞之甚悅,封為正五品尚服局司衣,即日起進宮,欽此。“
仿佛逃不開的苦海。
一生的枷鎖。
霧盈眉頭緊蹙,劇烈地抽噎起來,她裹緊被子,卻依然無法抵擋來自內心深處的徹骨寒意。
夢里不知身是客。
翌日,秋風沒來由地寒涼了些,刮得霧盈的臉龐生疼。
霧盈梳洗打扮后往尚服局去,在半路上就被明貴妃一行人截住了,為首一人正是白姑姑。
白姑姑從袖子里掏出兩個香囊,面容肅冷:“柳女史,這是昨日娘娘在你住處搜出來的,你不會不知道吧?”
“我知道,”霧盈上前一步迎著她的目光,絲毫畏懼都沒有,“一袋姜黃,一袋是堿。”
“沒錯。”白姑姑見她這么快就承認,越發篤定,唇邊勾出一抹笑意,“恰好,皇上派人看過了先帝的牌位,有人故意用姜黃和堿水混合制造出了流血的效果,意圖裝神弄鬼,柳女史,鐵證如山,你還是快認了吧。”
“姑姑說笑了,”霧盈抿緊了唇,眼眸清亮剔透,“這姜黃與堿混合是我研制染衣服的新法子,比梔子花黃更為持久,在日光暴曬時也不會褪色。姑姑怎么可憑借這兩樣東西,就指責我做出裝神弄鬼之事?”
白姑姑咽了口唾沫,色厲內荏道:“你這……也太巧了些!未必不是你!”
“太醫院弄到這兩樣東西可比我容易多了,”霧盈似笑非笑地望著她,這目光讓白姑姑這樣狐假虎威慣了的人都有些心驚膽戰,“姑姑怎么不去問問他們?”
“我……”白姑姑有些小心翼翼地看了貴妃一眼,一時語塞。
“若沒什么事,下官告退。”霧盈低著頭,小心翼翼從明貴妃身邊經過。
明若眼看著霧盈的身影消失在小徑深處,摩挲著手腕上的翡翠手鐲,眸子里蔓延開一片晦暗。
從瀛洲煙柳畫橋之地一路向北,景色轉為蕭索,一線白沙橫亙在天地交接處。
月色如銀,似輕紗,千煌城被籠罩了在了一種令人窒息的平靜中。
而這平靜,似乎要被一種異樣的響動撕裂。
城門上,幾個東淮士兵打著哈欠,站得東倒西歪的。忽然間,他們感受到腳下大地顫抖,一個士兵警覺地睜開眼睛,“什么動靜?”
他的視線很快就被遠處的一片暗黑色的濃霧吸引了。那片濃霧越來越近,逼壓著這座古老的城池。
他的臉驟然因為驚恐而扭曲:“不好了!西陵……西陵大軍夜襲!”
為首一人面露兇光,眉上斜劈一道刀疤,胯下一匹汗血寶馬。不是旁人,正是西陵大將軍程軾。
畫角聲,猝然吹響。
然而雙方兵力差距懸殊,西陵人又素來兇狠好斗,不出幾日,千煌就已經如同風中之燭,搖搖欲墜。
相看白刃血紛紛。
塞上燕脂凝夜紫。
城門大敞四開,一柄長槍杵在城門口,太守周汝成力竭身亡,尸身被戰馬踐踏得四分五裂,但他的長槍,仍頑強地佇立在天地之間。
槍在,魂是不散的。
“啪嗒!”
奏折被重重摔到了幾案上。
“西陵三十萬大軍,攻下了……千煌……”皇上顫抖著說完這句話,猛然站起身,“傳令神策軍,務必在一月之內,給朕奪回千煌!”
短短幾日,發生了太多太多事。
雖說霧盈日日都在宮里,但邊關戰事卻也不是完全與她沒有干系。
她爹必定又在為籌措軍餉發愁了。
之前的每年都是如此。
西陵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表面的平和之下,三國也是同床異夢,保不齊哪天先起了內訌,反倒讓西陵得了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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