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卷著碎葉從巖縫口掃出來,打在臉上有點疼。我抬手擋了一下,往前走了兩步。腳下的土還是溫的,像是剛被什么東西蓋過又掀開——不是太陽曬的,也不是火堆余燼,而是一種更沉、更悶的熱,仿佛地底有東西在呼吸。
張雪刃跟在我后面,腳步很輕,幾乎聽不見。我們都沒說話,但我知道她在看前面。我也在看。
那輛黑色轎車就停在青銅門前的空地上。車身漆黑,沒有牌照,四扇車門都關著,可車頂和輪轂上落了一層薄灰,明顯不是剛開來的。它像在那里等了很久,久到連風都不愿意靠近它。周圍的草木歪斜著避開它的影子,仿佛那輛車本身是個活物,只是暫時靜止。
我停下腳步,右手慢慢移到刀柄上。黑金古刀沒動,但我能感覺到它的重量變了,壓得手臂往下沉了一點。這種感覺很熟悉,就像小時候第一次摸到張家祖祠里的銅鈴,指尖剛碰上去,整條胳膊就麻了三秒。
張雪刃走到我側后方,呼吸放得很低。她沒問要不要過去,也沒說這是不是陷阱。她只是站著,左手按住左肩的疤。那道疤是三年前留下的,當時我們在漠北冰原下挖出一座倒懸的地宮,她替我擋了一記“陰釘”,那一晚她的血把雪地染成了暗紅色,后來結成了冰,裂開時像龜甲紋。
我往前走。一步,兩步。地面越來越硬,踩上去的聲音也變了,像是踩在石板上。再抬頭時,已經離黑車不到十米。
車門突然開了。
左邊駕駛座的門自動向外推開,發出輕微的金屬摩擦聲,像是老式錄音機卡帶時的那種滯澀音。車內沒人,座椅是深灰色的布料,中間放著一個玉扳指和半塊泛黃的紙片。
我走近,蹲下身。玉扳指是青白色的,表面有裂紋,內圈刻著細小的字。我認得那種字體,三十年前張家祠堂里的牌位就是這么寫的——不是印刷體,也不是尋常書法,而是用一種極細的刻刀一筆一劃鑿出來的,帶著祭祀儀式特有的莊重與死氣。扳指旁邊那張紙,邊緣不齊,像是從某本厚冊子上撕下來的,紙張質地偏厚,隱約能看到背面有朱砂畫的符線痕跡。
張雪刃先伸手。她把族譜拓本拿起來,翻到背面。最后一頁貼著一張照片,很小,邊角都磨白了。是個孩子,穿著舊式守門人長袍,光腳站在雪地里。
那是我。
七歲那年的冬天,我被帶到雪原深處的一座石門前,穿的是守門人世代相傳的粗麻長袍,上面繡著九道青銅紋。那天沒人告訴我為什么,只讓我站定,閉眼,念一段聽不懂的咒語。我記得自己凍得直抖,可沒人來接我回去。直到半夜,張懷禮才出現,把我抱進山洞,說:“你過了第一關。”
我一直以為那是試煉。
現在看來,那是標記。
張雪刃手指頓了一下,把照片翻過來。背面寫著四個字:“等百年,純血至。”
墨跡很新,不是幾十年前留下的。筆鋒收尾處還有一點暈染,說明寫字的人手穩,但寫完不久——最多不超過十二小時。這行字不是刻的,也不是印的,是用毛筆蘸濃墨寫的,墨里可能摻了什么東西,讓字跡微微泛紫,像是干涸的血。
我沒有碰那張紙。麒麟血在血管里熱了一下,不是燙,也不是痛,就像心跳突然快了一拍。這種感覺以前有過,在靠近“門”的時候,在觸碰到祖輩遺物的時候。
但現在不一樣。
這行字不是警告,也不是挑釁。它是確認。像是一道程序運行到最后,終于等到了正確的鑰匙。或者說……我是鑰匙。
張雪刃把拓本收進懷里,動作很慢。她抬頭看我,眼神沒變,但肩膀松了一點。她知道我想到了什么。
我們都想到了同一件事:十年前,張懷禮失蹤前三天,曾單獨召見過我。那天他坐在祠堂最深處的小屋里,桌上擺著一只青銅匣,里面裝著一塊骨片。他問我:“如果你有一天必須走進‘門’里,你會不會回頭?”
我沒回答。
他笑了,說:“你不該出生。你是最后一個純血,也是唯一不該存在的那個。”
我當時不懂。
現在懂了。
我們同時轉頭看向青銅門。
它比之前高了。上次見到它時,頂部還隱在霧里,現在整個輪廓都露了出來。門面是暗青色的,上面有無數劃痕,像是被人用刀一點點刻出來的符號。那些符號不是文字,也不是圖騰,而是一種記錄方式——記錄死亡的方式。每一劃,代表一個走進去沒再出來的人。
最中間那道縫,寬了大約一指。
然后響了。
聲音不是從門上傳來,而是從地下。先是腳下震動,接著空氣也開始抖。我扶住車門框,穩住身體。張雪刃退了半步,右手摸到了腰間的雙刃。她的動作依舊冷靜,可我能看見她脖頸側面的血管在跳。
黑色的東西從門縫里流出來。不是液體,也不是煙,更像一團會動的影子。它貼著地面蔓延,碰到石頭的地方,顏色立刻變深,表面浮出青銅紋路。
幾秒鐘,一塊完整的巖石就變成了青銅雕塑。
我抽出黑金古刀。刀身剛離鞘,紅光就在刃面上閃過一下。這不是我控制的,是刀自己反應。它認出了那個東西——那是“門”的一部分,是封印外溢的殘渣,俗稱“影蝕”。
張雪刃站到我身邊。她的雙刃還在鞘里,但左肩的疤痕開始發紅,像是皮下有火在燒。她沒去看自己的手,也沒問我接下來怎么辦。
我們對視了一眼。
這一眼就夠了。之前的所有事——逃出支派地宮、穿過漠北雪原、在冰湖底下找到人皮地圖、一次次躲過灰袍死士的圍殺——都不是為了活命。
是為了走到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