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掠過樹梢時,我已不在原地。
那三匹狼退得蹊蹺,蹄印在濕滑的苔蘚上留下淺淺的三角,每一步都精準地繞開了地脈流動最洶涌的地方。這不是野獸的直覺,而是某種被訓練出的、近乎儀式的步伐。我蹲下身,指尖擦過一處尚帶余溫的蹄印邊緣。掌心貼地,泥土下傳來極細微的搏動,緩慢,沉重,像一顆被埋藏了千年的巨大心臟在跳動,與我自己的心跳隱隱合拍。
我血脈里那點麒麟的傳承,輕輕躁動了一下,像被一根無形的線扯動了。
我沒急著去追。營地的火堆早已冷透,灰白的灰燼被夜露打濕,但空氣里那股混合著陳舊檀香和鐵銹腥氣的味道還沒散盡。這是守陵人特制的熏香,用七味草藥和百年沉木灰調和,專門用來鎮陰魂、封靈脈。他們世代守著祖墳,從不遠離十里之外,婚喪嫁娶都有嚴苛的規矩。這味道出現在這老林深處,只說明一件事——這片看著是林子的地方,壓根就不是普通的林子。
它是一座“葬陣”。是被人用秘法栽種,用亡魂滋養,借星辰方位布下的活墓。每一棵古樹都是一塊碑,每一片落葉都藏著一道符咒,而我腳下踩著的,搞不好就是某位遠古大能棺槨的蓋板。
我無聲地挪到一棵巨杉背后,背靠著粗糙的樹皮緩緩滑坐下去,縮骨功自然運轉,肩胛內收,脊椎如蛇般柔韌地彎曲,整個人縮成一團,幾乎要嵌進樹干的陰影里。呼吸壓到腹腔深處,心跳慢到近乎停滯,體溫也降了下來。夜風穿過枝葉,帶來遠處細微的摩擦聲,像是生銹的金屬片在刮擦,又像是沉重的青銅門軸在暗處緩緩轉動。
第一聲狼嚎響起時,我沒動。
那聲音低沉悠長,不像野獸,倒像某種儀式里的號角,帶著一種召喚的意味。音波掃過,連樹葉都微微震顫,仿佛空氣里看不見的紋路被激活了。
第二聲緊接著傳來,方位偏了七步,節奏快了半拍。這次我聽出來了,兩聲嚎叫的間隔,恰好對應天上北斗七星從“天樞”到“天璇”的位移周期。這不是巧合,是有人在用狼群傳遞信息。
第三聲還沒落下,一道黑影已經從側上方撲了下來。
角度刁鉆,直取咽喉,爪尖閃著幽藍的光,明顯淬了毒。我沒拔刀,身體向左一滾,右腳同時蹬出,正中狼腹。這一腳用了暗勁,力道穿透皮毛直搗內臟。那東西落地不穩,喉嚨里發出悶響,嘔出黑血。
第二匹狼幾乎同時從背后襲來,利爪撕向我的后頸。這次我沒躲。
雙刃出鞘,交叉旋斬,在空中劃出兩道冷冽的弧光。刀鋒觸到狼頸的瞬間,我感覺到血液一熱,刀身隱隱浮現出暗紅色的紋路,像是古老的符咒被喚醒了。那是麒麟血和兵器里那點靈性產生了共鳴。那匹狼連哀嚎都沒發出,身體在半空中就崩解開來,碎成幾十片青銅碎片,懸在空中,邊緣鋒利,反射著詭異的青光。
另外兩匹狼一左一右撲倒。
我旋身,刀勢不停,依舊是以雙刃為軸的圓斬。第二匹狼的頭顱飛了出去,身體還沒落地就像沙塔一樣垮掉,碎片騰空。第三匹狼躍到最高點時,詭異地停頓了一瞬,瞳孔縮成了針尖,喉嚨里發出近乎人類嗚咽的悲鳴,隨即也被刀光吞噬。
三匹狼化作的青銅碎片沒有落下。
它們在空中緩緩移動,彼此吸引、拼接,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牽引著,逐漸拼湊出一個殘缺的圖案。七處光斑亮起,連成星圖,但中央凹陷,明顯缺了一顆主星。那圖案懸在半空,閃著冷光,維持了不到十次呼吸的時間,就自行分解,碎片簌簌落下,嵌入泥土,發出清脆的“叮”聲,如同古鐘的余韻。
我沒去撿。
低頭看著地上殘留的痕跡,那星圖的結構在我腦子里清晰起來。北斗七星缺一,六點成環,第七位空懸在外。這不是星圖,也不是普通的陣法標記——這是一把鑰匙。一種開啟“等者之門”的憑證,只有身負特定血脈的人才能引動。老話里,“等者”指的是那些跨過生死界限、等待歸來的亡魂,而“終至”之人,是唯一能引路的生者。
我用食指蘸了指尖滲出的一滴血,在泥地上慢慢畫出同樣的圖案。
指尖觸地的剎那,地面微微一震。
前方三步遠的地方,一塊方形石板無聲地滑開,露出向下的臺階。石階是整塊黑巖鑿出來的,上面刻滿了密密麻麻的紋路,像是記錄時間的符號。每一級臺階的刻痕都不同,有的是日晷投影,有的是星軌運行,還有的是人體經絡。最上面一級,刻著四個古篆:“等者終至”。
字跡深刻,筆鋒凌厲,像是被人用利器硬生生剜進去的。我伸手撫摸那四個字,指尖傳來輕微的刺痛,仿佛這字本身帶著意志,拒絕被輕易觸碰。
我站起身,雙刃收回鞘中,袖口銀線微微反光。那是張家代代相傳的“鎖魂絲”,關鍵時刻能封住自身神識,防人奪舍窺心。左臂內側口袋里的人皮地圖還在發燙,溫度比剛才又高了一點,似乎感應到了什么。我按了按胸口,那里貼身放著張懷禮日記的殘頁,墨跡還帶著體溫。那是他臨死前寫的最后一句話:“第七星位,不在天上。”
臺階下面一片漆黑,沒有風,也聽不到回音。
我彎腰拾起一片沒有完全陷入泥土的青銅碎片,邊緣鋒利,照不出人臉。翻過來,背面有一道極細的螺旋狀刻痕,像是某個坐標編碼的起始符號。這種紋樣我在祖父留下的遺物匣子里見過一次,名叫“璇璣引”,是標注地下星宮入口的密文,不是精通古機關術的人,根本看不懂。
把碎片收進隨身的布囊,我邁步上前,一只腳踏上了第一-->>級臺階。
就在這一刻,我血脈里的麒麟猛地一震。
不是預警,也不是共鳴,更像是一種……回應。一股熟悉的氣息從地底深處傳來,帶著淡淡的龍涎香和舊紙墨的味道——那是張家老宅書房里獨有的氣味。可那地方,二十年前就已經燒成一片白地了。
地底深處傳來極其輕微的敲擊聲,一下,兩下,三下,間隔精準。不像工具鑿擊,也不像心跳,倒像是某種古老儀式的節拍。每響一聲,石階上的紋路就隨之亮起一線淡金色的光芒,從上到下,逐層點亮,如同有人在下面點燃了引路的燈。光芒流轉間,隱約有符文閃現,竟是失傳已久的“黃泉引路燈”陣法。
我停下腳步,另一只腳懸在半空。
頭頂的月光被云層遮住,林子里瞬間暗了下來。風忽然停了,連樹葉都不再晃動。只有那三匹狼留下的蹄印,在幽微的光線下泛出青灰色,像是剛被水洗過。更詭異的是,那些蹄印正在緩緩移動,一點點朝著臺階入口匯聚,最終在入口前圍成一個完整的圓圈,仿佛在進行某種獻祭儀式。
我慢慢把懸空的腳收回,重新站定。
右手摸向腰間的刀柄,指節收緊。刀鞘上的銅釘開始微微發燙,那是兵魂在躁動。
臺階還在亮,一格接一格,延伸進看不見的黑暗深處。光芒消失在拐角,那里似乎有個人影的輪廓一閃而過,又或許只是石壁的凹陷。但在那一瞬間,我分明看見那人影抬起了手,做了一個“請”的姿勢。
我沒再猶豫。
片刻后,腳下傳來一聲極輕的“咔噠”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