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是或早或晚,或深或淺,終究逃不過這一身泥濘。
可偏偏,心中那點僅存的惻隱,卻讓他對那些手無縛雞之力的老弱婦孺實在有些下不去手。
去歲秋狝,趙指揮使所轄的箭矢出了紕漏,王爺擺出禮賢下士的賢王姿態,替他周全遮掩了過去。
趙指揮使感激涕零,當即便說定會報答這份恩情。
也不知那時信誓旦旦要報答這份遮掩恩情的趙指揮使可曾料到,要用一家老小的性命,用府上女眷的清白來償還。
明明是只需要幾十軍棍的小錯,如今卻得十數條人命來抵。
得不償失啊。
他也真的很想問問王爺,這么做,難道就不怕逼狠了趙指揮使嗎?
畢竟,兔子急了……也是會咬人的。
可他沒這個膽子。
在渾身散發著陰冷狠戾氣息的王爺面前,他連大氣都不敢出。
什么以一敵十的暗衛……他分明……就是個懦夫。
王爺明明……是有退路的啊。
為何……偏要做這等天怒人怨、人神共憤之事?
做錯了事,難道不該真心實意地懺悔認錯,求得寬恕嗎?
怎還能厚顏無恥地覺得是天下人都負了他?
陛下仁慈,皇后賢惠,王爺本可以回頭是岸的。
他隱隱覺得,皇后之死,便是因王爺的執迷不悟。
興許還有旁的緣故,但最要緊的那根刺……一定是王爺。
暗衛站在夜色里,許久沒有動。
他知道,自己問不出那個問題。
因為答案,他早就知道了。
王爺有沒有退路,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們這些做奴才的,沒有退路。
王爺要他們做什么,他們就得做什么。
無論對錯。
無論……良心。
“罷了。”暗衛低聲自語,像是在說服自己,“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不是第一次做臟事。
也不是第一次……違背本心。
夜色更深了。
一道道人影悄無聲息地離開了皇陵,朝著上京城的方向而去。
而皇陵之內,秦王依舊躺在床上,看著頭頂的床帳,一動不動。
像一具……已經死了的尸體。
只有那雙眼睛,還亮著。
亮得像兩簇幽火,在黑暗中,靜靜地燃燒。
燃燒著野心,燃燒著仇恨,燃燒著……對那個至高無上位置的渴望。
謀士攜著一身如水夜涼推門而入時,撞見的便是這般景象,硬生生讓他打了個寒戰。
怎么感覺,王爺他越來越不像是個人了。
“王……王爺……”謀士的語氣里,帶著連他自己都未察覺的緊繃與警惕。
那不像在面對早已認定的明主……
倒像是在面對一頭只知捕獵、滿身血腥的虎豹豺狼。
秦王緩緩轉過身來,臉上勉強擠出一絲笑意,嗓音略顯沙啞:“先生回來了。”
“此番上京之行,可有所獲?”
謀士強按下心頭的不適,先上前一步,關切問道:“王爺玉體近來可安好?”
“皇陵陰寒,終非養病之地,還望王爺務必按時進藥,千萬珍重。”
秦王頷首:“勞先生掛心了。”
謀士躬身道:“老朽既奉王爺為主,自當時刻以王爺安危為念。”
“不瞞王爺,此次返回京城,老朽托了幾位舊友輾轉打聽,確實查到了一些風聲。”
“就在皇后娘娘自盡前的數日,榮國公曾頻繁出入宮禁,似在暗中探查某事。此事是否與皇后娘娘之死有關、其中又有多少用處,老朽尚不敢斷……”
“但思來想去,終究不敢隱瞞,特此稟告王爺,或可留作萬一之備。”
秦王聽罷此,最先浮上心頭的并非殺母之仇的怒意,反倒是一陣如釋重負。
就像是,他終于有了理由從某種罪過之下掙脫了出來。
他不必再自縛于愧疚的牢籠。
他可以坦然地、徹底地,轉向仇恨。
營房內寂然無聲。
良久,秦王的聲音才沉沉響起,像是從極深的地方浮上來:“想來,是我們遣入宮中求見母后的人行事不夠周密,漏了痕跡,才引來了榮國公的耳目。”
“定是榮妄……以此脅迫了母后。”
“殺母之仇,不共戴天。”
“來日,待本王榮登大寶,必然要取榮妄的項上人頭,放在母后的陵前,以血祭奠,告慰母后的在天之靈。”
秦王迫不及待地將皇后之死推在了榮妄身上。
謀士并未點破,轉而低聲道:“方才老朽進帳時,仍未見暗衛統領身影……可是京畿衛趙指揮使那頭,至今還未有回音?”
秦王眸光微微一顫,半真半假道:““先生不必心急。”
“就在先生回來前,剛有密信送到。”
“三日。”
“至多三日,必會如你我所愿。”
他深知讀書人常論唇亡齒寒之理,此刻萬不能讓謀士聯想到自己身上。
謀士不疑有他,只頷首應道:“如此,老朽便提前恭賀殿下,再添一員猛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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