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帝一開口,站在蔣行州身后的榮妄眉心跳了跳,瞬間便明白了元和帝的用意。
陛下這是打定了主意要讓桑枝蹚這灘渾水了。
榮妄的心緊了緊。
一旦蹚進這渾水,便成了陛下手中面向群臣的一把刀。
日子久了,要么刀鋒越磨越利,要么……便是刀折人亡。
可轉念一想,桑枝總歸是要在這朝堂上嶄露頭角的。
與其穩扎穩打、步步為營,他倒覺得,以桑枝的性子,恐怕更愿意抓住時機,冒險一搏。
唯有先讓人看見,讓人記住,日后在權力的棋局里,才有落子的資格。
話語權和場面,從來不是等來的,是搶來的!
只要不捅破了天,他總有辦法能做她的倚仗。
想到此處,榮妄熄了搶先開口的念頭,重新穩穩站定。
元和帝的目光越過眾臣,落在裴桑枝身上,聲音聽不出多余情緒,仿佛就是隨口一問:“你既已入朝議事,對此事,可有見解?”
殿內所有視線瞬間聚了過來。
那些目光里有審視,有好奇,也有毫不掩飾的輕蔑。
一個入女官署,處理些雜七雜八小事的小姑娘能說出什么高論。
別被這百官爭執的大場面嚇到,就算不錯了。
但那些曾在華宜殿中,親眼見過裴桑枝如何巧舌如簧、與周域配合得天衣無縫的老臣們,絕不包括在其中。
他們心里門兒清,裴桑枝可不是盞省油的燈。
更何況,她背后那些靠山,硬得嚇人,多得離譜。
裴駙馬、榮國公自不必說,怕是連已經致仕的周域都站在她身后。
不對……還有榮老夫人。
那可是當初裴桑枝敲登聞鼓時,都要親自入宮來為她撐腰的人。
等等……
老臣們猛然意識到,女官署女官不論品級皆可入朝議事,是陛下昨夜臨時降下的旨意。
那……
那是不是意味著,裴桑枝此刻要做的,便是陛下的口舌,替陛下說出那些,他不便親口道出的、真正的圣意?
裴桑枝真真是好運道啊。
老臣們心里頭又是羨慕,又止不住地泛酸。
若是這樣有能耐的后輩是他們府上的,他們就是現在閉了眼,也不必再憂心家族往后幾十年的興衰了。
裴余時那個老紈绔,到底是走了什么狗屎運!
察覺殿中官員們神色各異,裴桑枝緩緩吸了口氣。
她清楚,接下來從自己口中吐出的每一個字,都會被放大檢視、反復揣摩,與方才所有的激烈爭論放在一處比較。
但……
避無可避。
那就,來吧。
“陛下。”
“臣以為,若就事論事,皇后娘娘為人妻,與陛下結發三十載,風雨同舟、甘苦與共。”
“為人母,生養教導皇子,盡心竭力,慈愛大度。”
“為中宮,統攝六宮,整肅儀范,躬承祭祀,母儀天下。”
“這些,不會因任何事而改變。”
“可皇后之罪……”有大臣聽到這里忍不住出聲打斷。
“臣并未說皇后無罪。”裴桑枝語氣依然平和,倒像是在與人辯理,“國有國法,罪當論處。然罰需與罪相稱。平日三司斷案,尚要分主從、論功過。不能因一朝之過,便盡廢皇后之前功。”
“更何況,法理之外,尚有人情。”
“陛下與娘娘三十載夫妻情分,掌理六宮,育有皇子,且今已服毒自盡,以命抵罪。”
“臣斗膽請陛下……念及舊情,稍留體面。”
元和帝眼底掠過一抹極淡的贊賞。
裴桑枝夠聰慧,也夠識趣,膽量足夠大,心思也足夠細膩。更難得的是,能在這么短的時間里,想出這樣一番周全的說辭。
他的判斷沒錯。
這樣的人,只要給她機會,定能在仕途上走出一條自己的路來。
這樣的人……用好了是能臣,用偏了便是佞臣。
端看坐在這個位置上的人,如何用了。
“稍留體面?”
元和帝緩緩重復這四個字。
旋即又道:“裴卿口中這‘稍留體面’,究竟是何分寸?”
“直無妨。”
裴桑枝認命道:“皇后娘娘終歸有罪,自戕之舉亦不容于皇室宗法。若仍依皇后全制下葬,確易招致非議。”
“臣以為,可免陛下輟朝舉哀,百官不必素服,下葬前日的啟靈禮亦可省去。停靈日縮減至三日,三日期滿,便移梓宮入帝陵。安神之禮……也只需擇其中一日。”
“除此之外,其余儀程仍按規制操辦。”
她心里清楚,陛下最在意的是能否給予皇后謚號,是皇后最終能否入帝陵,百年之后,仍能同穴而眠。
“以上,皆是臣愚鈍之見。”
“但皇后娘娘終究是陛下的妻子。她的身后事——是國事,亦是家事。”
“究竟如何操辦,終須……陛下圣裁。”
話音落下,裴桑枝說完,她深深一禮,退回隊列。
幾位老臣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
果然如此。
裴桑枝這張嘴,真是,無往不利。
再看御座之上,陛下神色果然緩和不少。
可見裴桑枝這番話,是真說進陛下心坎里了。
到底能不能把裴桑枝給“請”回自家府里去?
就算當不了嫡系子孫……做個兒媳婦兒、孫媳婦兒也極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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