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元和帝下旨,將皇后薨逝的消息昭告天下。
與此同時,皇后親筆所書的絕筆信,也被一字不增、一字不減地公之于眾。
百官嘩然,朝野震動。
朝野上下,倒是鮮少有人疑心是元和帝逼死了發妻。
天子的重情與仁厚,滿朝文武都是親眼見過的。
正因如此,幾乎無人質疑那封絕筆信的真偽。
那封字字犀利的絕筆信,將皇后數十年來苦心經營的賢德之名,生生撕開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質疑之聲四起。
無數人開始冷眼揣測,原來那母儀天下的慈悲面孔下,藏的竟是這般蛇蝎心腸。
縱容母族草菅人命、插手朝政、連成老太爺那樣的老臣都敢威逼脅迫……
一樁樁、一件件,如今都被攤在了青天白日下。
所謂的“賢后”,不過是張畫得精致的皮。
皮底下,盡是些見不得光的腌臜事。
皇后的身后事,頓時成了燙手的山芋。
該不該辦?該怎么辦?以何等規格來辦?
靈柩該停放何處,停靈幾日,百官是否哭臨,又該葬入哪座陵寢?
乃至謚號該如何擬定。
每一個問題,都成了朝堂上爭執不休的話頭。
往日里頌揚賢德的聲音,此刻都不見了蹤跡。
反倒是一句句“德行有虧”“不配享廟”的諫,越來越響。
有人拱手陳情:“皇后縱有過失,終究與陛下結發三十載。若全然廢黜喪儀,恐傷及陛下仁德圣名啊!”
話音未落,便有人厲聲駁斥:“仁德?她縱容外戚戕害百姓、威逼老臣時,何曾想過‘仁德’二字!若仍以國母之禮安葬,如何向天下交代?如何向那些枉死的冤魂交代!”
更有人直不諱:“中宮之位已然明廢,且其罪證昭昭,喪儀理當從簡。依臣之見,靈柩置入妃陵已是恩典,斷不可入帝陵,玷污陛下身后清靜。”
還有些激進的眼睛里容不得沙子的官員道:“臣以為,當不停靈、不哭臨、不擬謚號,直接……葬入西陵。”
“西陵”二字一出,滿殿倏然一靜。
誰都明白那是什么地方。
那是大乾宮里犯了錯的妃嬪,死后所歸之處。
荒草萋萋,碑石無名。
說是皇族里的亂葬崗,也不為過。
如此對待一個曾有賢后之稱的中宮皇后,到底是有些殘忍了。
裴桑枝立在文官隊列的最末,眼觀鼻,鼻觀心。
方才殿上那些激憤的控訴、痛心的勸諫、小心翼翼的試探,乃至不加掩飾地落井下石,此刻仍在耳畔嗡嗡作響,攪得她心頭紛亂。
依她的官職,原是沒有資格立在殿上的。
可陛下昨夜忽然降旨,女官署女官,自今往后,逢小朝會日可入宮議事。
旨意下的突兀。
她思來想去,怕是陛下要借她這把“刀”,或是要她來做這和稀泥的“水”。
又或許……陛下是想讓她,來做為皇后說一句話的“出頭鳥”。
若有她這只“出頭鳥”先開了口,那些心底還對皇后存著幾分舊情與不忍的官員,自然會順勢附和。
如此一來,方才那些喊打喊殺、要嚴懲罪后的聲音,便有了與之抗衡的另一股力量。
皇后的身后事,也不至于真落得個全然潦草的下場。
這恐怕,才是陛下忽然降旨的真正用意。
裴桑枝在心底輕輕嘆了口氣。
其實昨日,當她知道皇后留絕筆信,服毒自盡的消息時,她便已經料到,皇后的賢德之名,是保不住了。
這不僅僅關乎落井下石。
更因為世人大多如此,總樂于相信自己窺破了真相,熱衷于將曾經高高供奉的神像拉下神壇。
往日越是虔誠膜拜,越是頌揚備至,待到神像崩塌時,心底那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便越是洶涌翻騰。
如今,不過是正在應驗罷了。
以皇后的通透與清醒,會料不到今日這一幕嗎?
皇后定然是料到了的。
可皇后還是這樣做了,義無反顧地服下毒,留下那封絕筆。
或許……皇后連陛下最終會替她保住最后一絲身后尊榮,都一并料到了。
裴桑枝在心底又嘆了一聲。
這出頭鳥……當真不好做。
可又不得不做。
若真依了方才那些官員所請,不停靈、不哭臨、不擬謚號,直接將皇后葬入西陵,即便陛下迫于朝堂壓力點了頭,心底對皇后的那點念想與愧疚,怕是要徹底壓不住了。
這愧疚總得有個去處。
若落不到皇后身上,便只能落在皇后唯一牽掛、至死都放不下的秦王身上。
到那時,秦王的護身符,可就是銅墻鐵壁,誰也動不得了。
這,可不行。
自她決意接過成老太爺拋來的橄欖枝,與之結盟那日起,便注定了她與秦王,是敵非友。
既是敵人,便只能往死里踩,斷不能眼睜睜瞧著對方再有翻身之日,東山再起后,扶搖直上。
裴桑枝正想著,忽聽御座之上傳來聲音:“裴女官。”
裴桑枝心頭一跳,忙出列躬身:“臣在。”
該來的,終究是來了。
她穩了穩心神,暗自深吸一口氣。
但愿她揣摩圣意,未曾偏差。
也但愿她接下來這番話,能在這驚濤駭浪里尋得一條中庸之道,不至惹了眾怒。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
中庸……
>;這兩個字,此刻沉沉地壓在裴桑枝的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