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他心生疑惑,以為那場偉大的夢境終于離自己而去時,耳邊忽然響起了一聲極輕、極含混的“嗯?”。
那聲音不像是對他說,更像是一個人沉浸在深度的睡眠中,對夢里某個無關緊要的情節,下意識地應了一句。
緊接著,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了。
他身下的大地,那堅實的、沉默的泥土,開始以一種極其緩慢而平穩的節奏,輕微地起伏。
一呼,一吸。
一起,一伏。
隨著這大地的呼吸,整片安靜的麥田再次輕輕擺動起來,麥穗摩擦的聲音不再嘈雜,而是匯成了一首深沉而安詳的搖籃曲。
小石猛然睜開眼,低頭看著腳下如同睡著了的土地,瞬間醒悟。
他錯了。
他一直以為,是自己在聆聽林歇的夢。
原來,從始至終,都是林歇的呼吸,在代替這片飽經創傷的土地,進行著最深沉的吐納。
他不是不在,他是無處不在。
歸夢潭上空。
青羽童子正率領著夢羽隊進行例行巡查,羽翼劃破夜空,帶起流光溢彩的軌跡。
忽然,他感覺頭頂的星月仿佛黯淡了一瞬。
他疑惑地低頭看去,瞳孔驟然收縮。
那片能映照諸天星象、倒映眾生夢境的歸夢潭,此刻水面一片漆黑,所有的星光與夢影都消失了。
潭水中央,只清晰地浮現出一間破屋的倒影。
倒影里,一個模糊的身影背對外界,蜷縮而臥。
草席的凹陷處,不知何時積了一層薄薄的清露,仿佛淚痕。
屋頂破洞漏下的唯一一束星光,不偏不倚,正好落在那人微微蹙起的眉心。
更奇異的是,從四面八方匯入潭中的、無數沉睡者的夢境溪流,在靠近那具身體時,都像是擁有了自主意識一般,悄然分流,繞道而行,沒有一絲一毫敢去驚擾那份寧靜。
“停。”
青羽童子發出一聲清越的鳥鳴,整個夢羽隊瞬間懸停在空中。
他沒有猶豫,立刻下達了第二道命令。
夢羽隊所有靈禽盤旋而下,在歸夢潭上空環繞三圈,用它們華美的羽翼,為那方寸之地的倒影,投下了一片溫柔的陰影,恰好遮住了那束可能打擾到安眠的星光。
做完這一切,他才用極低的聲音,向所有隊員傳達了今夜最高的指令:
“今晚,誰也不準做夢太響。”
當夜,西疆那個無名山村,所有人都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深度安眠。
連最容易在夜里哭鬧的嬰兒,都睡得嘴角含笑,小手緊緊攥著。
他們做了一個相同的夢。
夢里沒有神只,沒有圣光,只有一張吱呀作響的床板。
一個模糊的男人躺在床上,懶洋洋地翻了個身,床板發出的那聲輕響,不急不躁,不悲不喜,卻像一記定心錘,敲在了每個人的心底。
夢中無人說話,但所有人都清晰地“聽”到了三個字。
不知從何而來,也不知對誰而說。
“我還在。”
草棚里,那覆蓋著小毛毯的身影,睫毛極輕地顫動了一下。
他沒有睜眼。
他只是把臉更深地埋進了臂彎里,像一頭跋涉了千年、終于找到歸巢洞穴的古獸,準備沉入一場真正屬于自己的、跨越紀元的長眠。
世界終于學會了如何安睡,他也終于可以,真正地睡了。
夜,愈發深沉,也愈發寂靜。
這種寂靜,是林歇用自己的沉睡換來的,是九州眾生從未體驗過的、源于靈魂深處的絕對安寧。
然而,當一種聲音消失到極致時,另一種本不該被聽見的聲音,便會悄然浮現。
遙遠的東洲之海,一道驚雷毫無征兆地劃破了萬里無云的夜空。
那雷聲沉悶而詭異,沒有炸響,更像是一聲來自地心深處的、悠長的嘆息。
隨著這聲嘆息,深海之下,某種沉寂了數千年的古老意志,仿佛在九州大地這片極致的“安靜”中,第一次,聽清了重返人間的路。
一場與雨無關的風暴,正在醞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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