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種沉睡的韻律,與其說是聲音,不如說是一種脈動,不經耳膜,卻在骨髓深處共振。
對于南疆織夢工坊的織女們而,將無形的感知化為有形的紋樣,是融入血脈的本能。
韓九娘是最先捕捉到這股新韻律的人。
她放下手中的梭子,側耳傾聽,那平穩而悠長的起伏,像極了豐收后躺在谷堆上,曬著暖陽時發出的滿足喟嘆。
她將這種韻律命名為“睡眠之聲”,并開始教導工坊里的孩子們如何用絲線去描摹它。
“九娘老師,”一個虎頭虎腦的小男孩舉起手,他叫阿木,是村里最調皮的一個,“我……我能織打呼嚕嗎?”
滿屋子的孩子和織女都笑了。
打呼嚕?
那又吵又難聽的東西,怎么能織進代表著安寧與美夢的云錦里?
韓九娘卻沒有笑。
她溫柔地看著阿木,鼓勵道:“當然可以,你試試看。”
阿木得了許可,興奮地抓起一束最粗的土黃色麻線。
他沒有用精巧的技法,只是笨拙地讓麻線在織布機上走出一道道斷續起伏的波浪紋,時而高聳,時而平緩,甚至還有幾個故意打出的“結”,像極了酣睡中一個不經意的停頓。
“你看,呼——嚕——,呼——嚕——”他一邊織,一邊模仿著聲音。
就在這時,一個正在旁邊穿針引線的女孩忽然“咦”了一聲,她伸手輕輕觸摸阿木那塊不成形的織物,驚訝地瞪大了眼睛:“九娘老師,它……它是熱的!”
眾人紛紛圍攏過來,小心翼翼地觸碰。
那塊粗糙的麻布,竟真的散發出一股奇異的溫熱,仿佛不是織物,而是一張被體溫焐暖的床鋪,帶著讓人安心的慵懶氣息。
哄笑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敬畏的寂靜。
當晚,整個織夢工坊的人都做了同一個夢。
夢里沒有神光萬丈的救世主,只有一個穿著舊麻衣的男人,側身躺在一間漏雨的草棚里。
他睡得很沉,均勻的鼾聲響徹夢境,那聲音不像噪音,反倒像風吹過無垠的麥田,像溪流淌過圓潤的卵石,舒緩得讓人一聽,便卸下所有防備,只想跟著一起沉沉睡去。
韓九娘從夢中醒來時,窗外晨光熹微。
她沒有起身,只是靜靜地坐了許久,然后赤腳走到自己的織機前,取過一束月白色的絲線,在剛剛織就的云錦邊緣,默默添上了一行全新的紋樣。
那紋樣簡單至極,正是阿木織出的那種波浪,旁邊還用極細的金線繡了四個小字:呼…嚕…呼…嚕…
同一時刻,千里之外的西疆驛站,剛帶著金花群歇腳的小石,正好奇地蹲在角落里,偷看幾個穿著夢驛司制服的驛員。
那幾人圍坐一圈,雙目緊閉,喉嚨里發出著古怪的、刻意模仿的聲音。
“不對不對,你這個太用力了,真人是不會這么用力的。”一個年紀稍長的驛員糾正著同伴,“要再懶一點,松弛一點,得帶著鼻音,就像剛啃完一個冷餅,心滿意足又懶得動彈的那種感覺。”
“是這樣嗎?呼……呼嗯……”另一人立刻調整,聲音里果然多了幾分慵懶的鼻腔共鳴。
“有點意思了!這叫‘真人模擬呼吸法’,是莫總管親自批注過的,據說能最快速度進入深度代守狀態,還能有效降低噩夢干擾頻率!”
小石聽得一頭霧水,但“真人”兩個字他卻聽得真真切切。
他心里一動,當晚,他沒有和金花們一起睡在驛站溫暖的草料房,而是偷偷溜了出去,憑著記憶和金花微弱的指引,摸黑跑到了那座無名山村。
他不敢靠近,只敢像只小野貓一樣,遠遠地趴在草棚外的土坡上,豎起耳朵,一動不動地偷聽。
夜風里,那陣他曾在夢里聽過的、風過麥田般的鼾聲,清晰地傳了出來。
平穩,悠長,帶著一種讓人心安的絕對寧靜。
小石聽著聽著,眼皮越來越重,最后竟趴在土坡上睡著了。
第二天回來,他對著簇擁著自己的金花幼株,一臉認真地嘀咕:“叔叔打呼嚕的時候,不是一直響的。有時候會停一下,像是在笑,然后花也會跟著輕輕晃一下。”
他話音剛落,一直安靜待在中央的母金花,那巨大的花冠微微一顫。
次日清晨,當第一縷陽光照在它身上時,在它主花冠的一左一右,竟同時生出了兩個全新的花苞。
雙生并蒂,微微開合,像極了呼吸的節奏,一個在呼,一個在吸。
而在更高遠的天穹之上,青羽童子正帶領著新一代的夢羽隊執行夜巡任務。
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風雨毫無征兆地襲來,狂風卷著冰冷的雨點,像無數根鞭子抽打在幼鳥們稚嫩的翅膀上。
幾只年紀最小的靈禽發出驚慌的尖叫,陣型大亂,眼看就要被卷入雷云深處,活活撕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