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一日清晨,他忽然發現纏在手腕上的鎖鏈竟有些松動。
并非被人解開,而是他自己昨夜……做了一個夢。
他夢見自己躺在一片望不到邊的草地上,頭頂是湛藍的天,潔白的云,有個溫和的聲音在耳邊說:“你已經做得夠好了,歇一會兒吧,就一會兒。”
“荒謬!”裴元朗怒吼著從定中驚醒,神識之力暴漲,試圖將那可笑的夢境余韻徹底驅散。
可那種躺在草地上的柔軟觸感,那種卸下一切的輕松,卻如附骨之疽,怎么也揮之不去。
第三夜,他終究沒能抵抗住那股源自神魂深處的疲憊,在與困意的角力中,沉沉睡去。
待他再次醒來,天已大亮。
他下意識地抹了抹嘴,竟摸到一絲濕潤的痕跡。
他怔住了,那是他修道三百年來,第一次,睡出了口水。
百年的執念與堅持,就在這一個不設防的深睡眠中,裂開了一道微不可察的縫隙。
北荒的麥田早已金黃,石心兒卻悄然離開了。
她沒有驚動任何人,只給蘇清微留下了一封信。
信上只有一句話:“我不適合當燈塔,那太亮也太累,我只想做一盞能被風吹滅的小油燈。”
她回到了西疆的舊屋,在屋前開墾出一小片地,種上了麥子。
每日里,鋤草,澆水,看云,打盹,望星。
某個夜晚,青羽童子扇動著新生的、潔白無瑕的羽翼找到了她,帶來了一枚用新麥稈編成的草編鈴鐺。
童子告訴她,這是如今十二州最流行的東西,家家戶戶都仿照林歇當年輕手所制的燈籠,編了這種鈴鐺掛在屋檐下。
風一吹,清脆的鈴聲響成一片,像是覆蓋大地的安眠曲。
石心兒接過那枚帶著麥香的鈴鐺,掛在了門前的老樹上。
然后,她轉身回屋,吹熄了燈火,只留下一句輕語在夜風里:“替我告訴所有人,想睡,就睡吧,別怕。”
就在她話音落下的那個瞬間,萬里無云的夜空,忽然出現了異象。
高懸天際的北斗七星,其末端的第七星“瑤光”,原本明亮而穩定,此刻卻微不可察地閃爍了一下,竟緩緩偏離了固有的軌道,形成了一個極其短暫的倒掛之勢。
昆侖藏經閣中,負責整理古籍的莫歸塵恰好抬頭,看到了這一幕。
他愣了片刻,迅速翻開一本塵封的星象古卷,上面只有寥寥八個字:“瑤光倒懸,則真仙歸隱。”
他仰望星空良久,忽然笑了。
他知道,這不是災兆,而是一場心照不宣的告別。
莫歸塵轉身走進村口的夢憩亭,拿起石傀子留下的刻刀,在那塊巨大的“容懈碑”背面,就著月光,一筆一劃,輕輕刻下一行小字:
“林歇,你贏了。這天下,終于學會躺著活了。”
而在那個最偏遠的山村,漏雨的屋頂之下,一個孩童在夢中翻了個身,砸了咂嘴,含糊不清地夢囈道:
“今天……我也想當神仙……”
話音剛落,墻上那幅早已褪色的、畫著一個閉目安睡的男子的畫像,其緊閉的眼角,似乎有微光一閃,仿佛滑落了一滴晶瑩的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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