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金色光柱高懸三日,北荒的天空仿佛被戳穿了一個窟窿,日升月落,光華不減。
這奇異的景象如同一塊巨大的磁石,將千里之內無數百姓吸引而來。
他們從村莊、田野、城鎮中走出,匯聚在古夢窟之外的荒原上,形成一片無聲的潮汐。
他們不跪拜,不呼喊,甚至沒有交頭接耳。
男女老少,只是尋一塊干凈的地面,盤膝坐下,面朝那根貫通天地的光柱,靜靜地,仿佛在等待一場遲來的日出,又像是在與一個行將遠去的時代做最后的告別。
這沉默比任何喧囂都更具重量,壓得空氣都近乎凝固。
而這股重量的中心,正在古夢窟的洞口。
石心兒已在此盤坐七日。
七日里,她未曾移動分毫,仿佛已化作山體的一部分。
在她瘦削的肩頭,那九道猙獰的刻痕不知何時已不再是單純的傷疤,而是泛著淡淡的金色,紋路深處仿佛與腳下的大地脈絡勾連。
她的每一次呼吸都變得悠長而深遠,吐納之間,竟有絲絲縷縷的金色霧氣隨之流轉,沒入刻痕,又自刻痕中溢出,周而復始。
第七日的午夜,萬籟俱寂,連風都停住了腳步。
突然,石心兒胸口那件貼身穿著的承夢胄發出一陣劇烈的、近乎痙攣的震顫。
這并非預警,而是某種能量積蓄到極致后的猛烈反噬。
那座為了平息黑霧而布下的逆向夢陣,在抽干災厄的同時,也像一個貪婪的漩渦,將三州之地、千萬人心中壓抑了百年的那個念頭——“不敢累”,盡數吸納、提純,然后悉數灌注到了作為陣眼的她體內。
剎那間,她的意識被拖入一個無邊無際的夢境。
夢里,她看見自己站在一座孤零零的高臺上,手中擎著一盞永不熄滅的燈。
臺下是黑壓壓的人群,他們臉上的表情虔敬而又空洞。
她想要閉上眼睛,哪怕只是一瞬,眼皮卻重如千鈞,無法合攏。
她想要放下手臂,手臂卻被無形的力量定在空中。
她感覺自己的血肉正在一點點石化,皮膚失去溫度,表情凝固成一個悲憫的微笑。
她成為了下一個被供奉的影子,一個名為“守護”的囚徒,永遠醒著,永遠疲憊,卻永遠不能倒下。
夢境中,她甚至看不清自己的臉,那張臉模糊成了林歇的模樣,又漸漸變成一個完全陌生的、屬于神只的符號。
就在石心兒于夢中掙扎的同時,遙遠的西疆,那間破敗的草屋前,林歇親手編織的草燈籠早已燃盡。
最后一捧灰燼被夜風吹過,悄無聲息地落入了屋旁的田壟溝渠。
次日清晨,世代耕種于此的老農揉著眼睛下地,卻被眼前的景象驚得呆立當場。
一夜之間,田里的麥苗竟像是得了神助,瘋長了近半尺高,綠意盎然,生機勃勃。
更讓他匪夷所思的是,那一片麥苗的根系在濕潤的泥土中虬結纏繞,竟交織出無數奇異的紋路。
老農蹲下身,用粗糙的手指拂去泥土,一個形如古篆的“歇”字,清晰地烙印在大地之上。
這神跡般的一幕迅速傳開。
最初是驚奇,而后是模仿。
人們發現,將心中最深切的安眠渴望,在播種時默念,似乎就能讓作物長得更好。
一種全新的習俗悄然興起——“耕夢田”。
百姓們不再耗費錢財修建廟宇、雕塑神像,他們開始相信,真正的力量不在天上,而在腳下。
他們將對安寧的祈愿、對逝者的思念,盡數注入作物的根系,祈求的不再是虛無縹緲的庇佑,而僅僅是一夜無夢的安眠。
潛藏于天地間的“小黃”殘念察覺到了這番變化,那一縷殘存的金絲,悄然分出一絲更細微的力量,如春雨般滲入三州土壤。
它沒有去引導或修正什么,只是默默地、溫柔地,讓那些由根系組成的“歇”字,隨著作物的生長而緩緩模糊、變形,最終化作一片渾然天成、再無特定指向的藤蔓痕跡,仿佛大地的一塊天然胎記。
青羽童子御風飛越三州邊界,沿途所見讓他心中稍感慰藉。
數座曾經高聳入云的共眠庭,那些象征著絕對權威與守護的高臺,竟被城中百姓自發地拆毀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圈圈低矮的、環形的屋舍。
屋里空空蕩蕩,沒有神位,沒有碑銘,甚至沒有一尊雕像。
唯有蒲團在地上擺成一個個同心圓,供疲憊的旅人或本地的居民隨時進來,與陌生人并肩而臥,短暫休憩。
這種平等而樸素的安寧,正是林歇曾經期望的景象。
然而,他這份欣慰并未持續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