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西疆萬里之遙的村口酒肆里,云崖子正被一群稚氣未脫的孩童圍在中央。
他頭發花白,衣衫陳舊,手里攥著一只粗瓷碗,喝著最渾濁的劣酒,眼神卻前所未有的清明。
“……后來啊,天下大亂,妖魔橫行,所有人都想著提劍去除魔,當英雄,受萬人敬仰。”他呷了一口酒,慢悠悠地講著最后一個故事,“只有那個懶師兄,大家越是忙,他睡得越香。別人罵他是扶不上墻的爛泥,是沒骨氣的咸魚,他也不生氣,翻個身繼續睡。”
“那他后來成仙了嗎?是不是一睡醒就天下無敵了?”一個虎頭虎腦的孩子搶著問。
云崖子搖了搖頭,笑了:“結果呢?他沒斬一個妖,沒殺一個魔,更沒立地飛升。他就只是認認真真,睡了一個好長好長的覺。”
“啊?那他算什么英雄嘛!”孩子們頓時有些失望。
“可就是他這一覺啊,”云崖子的聲音變得很輕,卻清晰地傳進每個孩子的耳朵里,“讓那些打打殺殺、擔驚受怕、夜不能寐的所有人,都忽然覺得……原來閉上眼睛,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于是,所有人都敢跟著他一起,安安穩穩地睡著了。”
他把碗里的酒一飲而盡,看著孩子們似懂非懂的表情,哈哈大笑起來。
“我不要當大英雄了!我要當懶師兄!”一個孩子突然高聲喊道。
“我也要!我也要當懶師兄!睡覺最舒服了!”
孩童們的哄笑聲傳出很遠,清脆而天真。
也就在那一夜,橫貫天際的星軌,在毫無預兆的情況下,第五次停頓了。
這一次的停頓,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漫長,仿佛時間本身被按下了暫停。
九州大地上,無論是繁華都城的達官顯貴,還是鄉野村夫,無數人幾乎在同一時刻沉沉入夢。
夢里沒有審判,沒有神影,沒有詰問。
只有一片望不到邊際的寧靜麥田,有風從遠方吹來,金色的麥浪隨之起伏,如同這片大地平穩而安詳的呼吸。
靜枕堂內,石心兒在她的日記本上寫下簡單的一行字:“今日無事,全員安眠。”字跡平和,再無往日的凝重。
共眠庭中,莫歸塵親手點燃了第一爐香。
香料的名字是他新起的,叫“自在香”。
裊裊升起的青煙彌漫開來,所到之處,就連那些最頑固、最根深蒂固的夢魘,都仿佛被一只溫柔的手撫過,化作了一個個蜷縮酣睡的嬰兒,嘴角掛著無憂的笑。
而在無人問津的歸夢臺舊址,那塊曾承載了無盡重壓的無字石碑,背面那句刻骨銘心的血色詰問——“你說我是神?那你試試扛一夜?”——正在月光下悄然褪色,字跡一點點變淡,最終消失無蹤。
取而代之的,是如同被晨露滋潤后新生的刻痕,只有一行字,簡單而溫和:
“你也可以不扛。”
虛空的盡頭,忘憂婆婆最后一縷即將消散的殘念,終于追上了那片如風中殘燭般的意識碎片。
她沒有說話,只是像一位最慈祥的母親,輕輕地、輕輕地抱住了他。
她在他耳邊低語,聲音帶著夢境初醒時的沙啞與滿足:“孩子,夢網已經織好了,人間……也醒過來了。去吧,這一次,你可以,睡個夠了。”
林歇那模糊的意識碎片微微動了一下,像是在點頭。
下一刻,他徹底散開了,化作億萬道微不可見的光塵,如蒲公英的種子,悄無聲息地融入了下方那片由萬民構筑的、安寧祥和的夢境海洋之中。
西疆,那間破舊的木屋里。
床上的被褥,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個極其輕微的凹陷,仿佛有一個無形的人正躺在上面,保持著最舒展、最放松的睡姿。
窗外,晨光終于越過地平線,徹底照亮了這片土地。
門楣上,那只歪歪扭扭的草編燈籠被晨風吹得輕輕晃動了一下。
燈芯里最后一點殘存的火星,閃了閃,徹底熄滅了。
秋風開始在麥田里打轉,卷起一些干枯的穗屑和塵土,一遍又一遍,不知疲倦地拂過緊閉的屋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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