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次,林歇沒有再用插科打諢的方式去應對。
他看著那些跪在干裂田埂上祈禱的、面黃肌瘦的農夫,沉默了許久。
他沒有求神,也沒有問卦,而是讓蘇清微幫忙,召集了近百名曾經受過他“三息法”恩惠、得以安然入睡的農夫。
他在村子最大的一片、已經裂開猙獰口子的稻田中央,搭起了一個簡陋的草棚。
他對眾人宣布,要在此地舉辦一場“泥田入夢大典”。
“凡是愿意參加的,只有一個要求,”林歇站在田中央,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到每個人耳朵里,“脫了鞋,走進這片田,和我一起,躺在咱們自家的泥土上,閉上眼睛,好好睡一覺。”
人群一陣騷動,面面相覷,無人敢動。
在烈日下躺進滾燙的泥土里睡覺?
這聽起來比求雨還要荒唐。
林歇也不催促,只是自己第一個脫下鞋,走到田地最中心,就那么直挺挺地仰面躺了下去。
滾燙的、干硬的泥塊硌著他的后背,裂縫的邊緣像刀子一樣鋒利。
“夢,不是天上掉下來的,”他望著萬里無云的酷烈晴空,緩緩說道,“也不是求神拜佛能求來的。它是咱們自己心里長出來的根,就扎在這片土地里。地渴了,根就渴了,根渴了,人做的夢都是干的。咱們今天,就一起做個濕潤的夢。”
寂靜中,一位白發蒼蒼的老婦人顫顫巍巍地脫下腳上滿是補丁的布鞋,第一個走進了田里。
她小心翼翼地在林歇不遠處躺下,身體接觸到龜裂土地的一瞬間,渾濁的老淚竟毫無征兆地奪眶而出。
“五十年了……”她喃喃自語,聲音里帶著哭腔,“從嫁過來那天起,就沒人讓我像這樣,真真正正地停下來歇會兒……”
仿佛一個開關被打開,第二個,第三個……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百名農夫相繼走進田里,沉默地,鄭重地,在自己熟悉又陌生的土地上躺下。
他們在烈日曝曬下,在塵土飛揚中,竟真的緩緩閉上了眼睛,呼吸漸漸變得平穩。
林歇仰面朝天,任憑一只螞蟻從他的臉頰上爬過,任憑風吹來的塵土覆蓋在他身上。
他的身體靜止不動,識海深處卻悄然蕩開一道無形的漣漪。
伏在他胸口的小黃警惕地抬了抬頭,它那超越凡俗的感知力,讓它“看”到了一幅奇異的景象。
千萬縷微弱、縹緲的夢境,正從這片干涸大地上每一個沉睡的身體里緩緩升起,它們不像煙,更像是細雨來臨前,空氣中那一絲絲若有若無的濕氣,匯聚在一起,向著同一個頻率共振。
三日之后,當天際第一片烏云毫無預兆地聚集時,沒人感到驚訝。
緊接著,甘霖傾盆而下。
這場雨,非因祈天,也無關神明,而是這片土地的脈絡,在感應到百人同心、渴求滋潤的集體心緒后,與沉睡的意志產生了共振,自發地引動了高空的水汽凝結。
雨停那夜,蘇清微獨自一人來到田埂邊。
泥塘早已被雨水填滿,積水如鏡,倒映著漫天星河。
而田地中央,林歇依然躺在原來的地方,渾身沾滿了泥漿,懷里的小黃睡得正香,肚皮一起一伏。
她走近了,輕聲說:“你再這樣下去,遲早會被人當成瘋子。”
林歇睜開眼,沒有起身,只是望著水面倒映的、晃動破碎的星光,忽然一笑:“那就最好。一個瘋子,總比一座神像安全。”
話音剛落,遠處沉寂的山巔之上,忽然有幾點火光猛地閃動了一下,隨即又慌亂地熄滅了。
那是原本打算借大旱之機,重建“勤修塔”以收攏人心的舊派殘余。
他們剛剛點燃祭火,似乎是遠遠看到了這片田野的異象,又或是感知到了什么,竟像是怕驚擾了這滿地酣睡的凡人,倉皇地撲滅了火焰。
蘇清微看著那熄滅的火光,又看看身旁泥地里躺著的林歇,和遠處田里那些睡得安詳的村民,心中忽然生出一個前所未有的念頭。
要守護這份來之不易的安寧,要讓天下人都能有這樣安睡的權利,光靠一個瘋子,是遠遠不夠的。
這種源自于凡人自身的力量,如此強大,又如此脆弱,猶如無根的浮萍。
或許,它需要的不是膜拜,也不是放任,而是一種全新的……規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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