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縷縷微弱卻堅韌的夢語,如同涓涓細流,越來越多地滲入他枯寂的世界。
“……我想歇一會兒……”
“師父,我好累……”
“長生若是要把自己切成碎片,永不停歇地燃燒,我……我不想了……”
這些聲音不再是恐懼的哀嚎,而是一種發自內心的、對安寧的渴望。
柳如鏡枯坐的身軀微微顫抖,他仿佛能感受到,整個世界緊繃的神經,正在一絲一絲地松弛下來。
某個深夜,一陣極輕的腳步聲在他身前停下。
一個穿著樸素灰裙的女孩,悄然出現。
她看不出年紀,眼神卻像承載了千年的風霜。
她沒有說話,只是將一塊溫熱的陶片,輕輕塞進柳如鏡冰冷的手中。
“這是我祖輩埋下的‘愿碑殘片’。”女孩的聲音如山谷里的風,“他們告訴我,上面寫的不是‘奮斗’,是‘別忘了回家’。”
柳如-鏡用指尖撫摸著陶片粗糙的表面,那股暖意,仿佛要將他凍結的心融化。
并非所有人都接受這份安寧。
盤踞在西境荒漠的荒火教,將林歇的“眠園”視為終極異端。
他們發動了聲勢浩大的“焚夢大典”,集結了十萬最狂熱的信眾于焚天壇,誓要以焚天烈焰喚醒他們心中那個“因世人懈怠而沉睡的天道”。
教主身披烈焰法袍,立于高壇之上,高舉權杖,聲嘶力竭地咆哮:“沉睡是懦夫的墓志銘!安逸是庸者的鴆毒!今日,我等便以這焚天圣火,燃盡世間一切懈怠者,喚醒我道威嚴!”
“燃盡懈怠者!燃盡懈怠者!”
十萬信眾狂熱呼應,聲浪震天。
山谷中燃起的無數火堆沖天而起,匯聚成一道巨大的火焰龍卷,仿佛要將整個蒼穹燒出一個窟窿。
就在教主即將下令將火焰引向東方,象征性地“焚燒”歸夢臺之際,全場突然陷入了一片死寂。
所有赤紅的火焰,在同一瞬間,毫無征兆地轉為了深邃而溫柔的藍色。
那藍色的火焰不再灼熱,反而散發出陣陣清涼。
火光搖曳間,映出了無數虛影。
那是一個個正在眠園中安然入睡的修士:滿臉胡茬的劍客抱著劍打著呼嚕,眉目清秀的女丹師枕著丹爐睡得香甜,就連平日里最嚴肅的戒律長老,此刻也像個孩子一樣蜷縮著身體,嘴角帶著滿足的微笑。
這些,正是參與過“三息法”,被剝奪了睡眠權利的人們。
忽然,一個稚嫩的童聲在所有人的心底響起,那是一個小男孩的夢中囈語:“爸爸,你看,天上的星星都困了,你也閉上眼睛嘛……”
話音剛落,那沖天的藍色火焰龍卷,竟仿佛被這句夢話安撫,溫柔地搖曳起來。
狂暴之氣盡數消散,最終“轟”的一聲,化作漫天飛舞的藍色螢火,不再灼燒大地,而是帶著點點暖光,悠悠然飄向了東方歸夢臺的方向。
十萬信眾目瞪口呆,荒火教主僵在原地,手中的權杖“當啷”一聲掉在地上。
就在天下因這神跡而震動之時,一位老者拄著一根看不出材質的木杖,一步一步,從云海深處走到了歸夢臺前。
“云崖子前輩!”守門的弟子大驚,連忙躬身行禮。
云崖子,活了不知多少歲月的老怪物,公認的修行界活化石。
他擺了擺手,徑直走向正在臺前靜觀天象的林歇,將一卷塵封了不知多少千年的獸皮古籍,鄭重地交到他手上。
“這是《夢政錄》。”云崖子聲音蒼老而有力,“上古時代,管理人間夢境的‘眠官’,地位甚至高于統兵征伐的‘戰將’。因為古之圣賢深知,治國先治心,安夢即安天下。”
他看著林歇,眼中是無盡的感慨:“我們不是丟了道統,林歇。我們是被人篡改了記憶。”
林歇接過沉甸甸的《夢政錄》,緩緩展開。
獸皮的首頁,沒有繁復的功法,沒有深奧的理論,只有一句用上古文字書寫的、樸素得近乎尋常的話:
“真正的修行,始于放下拳頭的那一瞬。”
林歇的指尖輕輕拂過這行字,心中一片澄明。
而就在此時,一直安靜趴在他腳邊的小黃狗突然毫無征兆地躍起,對著空無一人的虛空,發出了急促而警惕的吠叫。
林歇和云崖子同時抬頭,卻什么也沒看見。
唯有那條通靈的土狗,用它那雙清澈的眼睛看到了——在所有人看不見的世界的另一面,那具曾盤坐于無盡深淵、支撐著舊日法則的巨型骨骸,在沉寂了萬古之后,正緩緩地、緩緩地合上了它那空洞無邊的眼窩。
隨著巨骨的閉合,一股前所未有的磅礴意志仿佛從沉睡中蘇醒,開始重新審視這片久違的天地。
某種更宏大、更無聲的意志正在歸夢臺的上空凝聚,它不帶任何惡意,卻也并非完全溫和,像是一位剛剛醒來的君王,正俯瞰著他的疆域,思忖著該如何落下他醒來后的第一枚棋子。
整個歸夢臺乃至方圓百里的靈氣,都因此變得粘稠而肅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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