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那片初代守夢人留下的虛影祭壇之上,悄然布下了一座繁復無比的“逆祀陣”。
此陣的作用只有一個——所有獻祭到陶土神像前的心事,那些痛苦、悔恨、委屈的低語,都不會進入神像,反而會被陣法盡數牽引,匯入沉睡的“夢心”之中,化作滋養其枯竭意識的涓涓暖流。
首場“地底祭典”在一個新挖出的巨大坑道中舉行。
沒有鐘鳴鼎食,沒有華麗儀軌,只有一尊粗糙的、帶著裂紋的陶土神像,靜靜地“坐”在坑道最深處。
數以萬計的信眾跪在黑暗潮濕的泥土上,起初還是一片死寂,但很快,壓抑的啜泣聲便開始響起。
“我……我曾為了爭奪內門弟子的名額,偷偷舉報師兄在午休時打盹,說他懈怠修行……”一個年輕弟子額頭抵著地面,身體不住顫抖,“我害他被罰……可我只是……只是太怕被淘汰了……”
每一道聲音響起,都像是一把鑰匙,打開了無數人心中塵封的枷鎖。
那些悔恨、恐懼、不甘,如同決堤的洪水,在黑暗的地下空間里肆意流淌。
而在夢境核心,林歇的意識體懸浮在“夢心”之上,每當一股負面的情緒洪流涌來,他便輕輕伸出手,如同安撫一個受驚的嬰兒般,溫柔地撫過“夢心”的表面。
就在這時,一股浩瀚無匹、冰冷至極的意志自天外降臨!
虛空中,竟浮現出數位仙風道骨的古仙投影,他們身上散發著飛升者特有的超然氣息,目光如電,帶著無盡的威壓和怒火。
“豎子!爾等竟敢以‘懶惰’為教,以‘懈怠’為旨,敗壞我輩勤修大道之根基!”為首的古仙聲如雷霆,震得整個夢境空間都在顫栗。
躺在夢心中的林歇緩緩翻身坐起,他甚至沒有抬頭,只是發出一聲冷笑:“勤修?你們修的是道,還是恐懼?”
話音剛落,他猛地引動了腳下的“逆祀陣”!
那匯聚了百萬信眾的悔恨與心事的能量洪流瞬間沸騰,不再流入夢心,而是在林歇面前編織成了一面巨大的鏡墻。
鏡墻之中,光影變幻,照出的并非當下的場景,而是那些高高在上的古仙們,年輕時蜷縮在陰暗洞府、因害怕被超越而數百年不敢合眼的樣子;是他們為了爭奪一株靈藥,狠心將至交好友推入險地的瞬間;是他們面對天劫時,內心深處那無法說的恐懼與絕望。
鏡墻中的一切,都是他們曾經拼命掩蓋的“心事”。
幾位古仙的投影劇烈地顫抖起來,那萬古不變的威嚴面容上,第一次露出了驚駭與羞恥。
他們所斥責的“罪”,正是他們自己道心的。
最終,在一陣不甘的波動中,所有仙影轟然消散。
儀式終了,林歇并未如信眾所愿那般“顯圣”,賜下福祉。
他只是在每一個參與者的夢中,留下了一句輕飄飄的話:“明天開始,不準再叫我神。”
眾人帶著滿心的釋然與一絲困惑,從深沉的睡眠中醒來。
可就在黎明前最黑暗的那一刻,地下坑道深處,那尊燒裂的陶土神像的眼角,竟緩緩滑下了一滴混濁的泥淚。
淚珠落地,無聲無息地滲入泥土,緊接著,一朵晶瑩剔透、仿佛不屬于塵世的花朵從地面破土而出,悄然綻放。
那花只開一瞬,便隨晨光一同凋零——正是在極度疲憊之后獲得徹底安眠時,才會在夢境中偶然一現的“忘憂曇”。
而在夢網的最深處,一直被動接受滋養的“夢心”,第一次主動延伸出無數柔軟的意識觸須,輕輕纏繞住林歇的意識。
一段宏大而悲傷的畫面,直接傳遞到他的腦海:那是一片廣袤無垠的焦土,地平線被燒成炭黑色,無數只枯瘦的手臂從干裂的大地之下伸出,它們沒有掙扎,沒有索取,只是向上攤開手掌,仿佛在等待著什么人來握住——那是從古至今,所有在追求“大道”與“輝煌”的道路上,被遺忘、被犧牲、被壓垮的“倒下者”們,最卑微的遺愿。
林歇閉上眼睛,低聲回應那無聲的懇求:“好,這次換我們接住你們。”
天光大亮,但無論是玄霄山,還是山下的三十六州,都迎來了一場史無前例的寧靜。
往日里雞鳴即起的晨練聲、鐵匠鋪的叮當聲、弟子們匆忙趕往課業的腳步聲……全都消失了。
天地間,只剩下那停歇了七日之后,終于再度歸來的,溫柔的風聲,以及無數人睡到自然醒后,發出的、滿足而悠長的嘆息。
他們平生第一次,沒有感受到那種催促著自己拼命站起來的急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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