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的夜晚冷得刺骨。
花癡開蜷縮在賭城“金窟”地下三層的廢棄冰窖里,呼出的氣息瞬間凝成白霧。他身上的單衣早已被血浸透又凍硬,像一層冰冷的鎧甲貼在皮膚上。左肩的箭傷還在滲血,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撕裂般的疼痛。
三天了。
從他在“天局”控制的“千金坊”贏下那場驚世賭局,揭穿他們操控西域三十六國賭稅的黑幕開始,追殺就沒有停止過。三十七名頂尖殺手,七次伏擊,三次下毒,他帶著從賭局中贏來的證據――那卷記錄著“天局”與各國權貴交易的羊皮賬冊――一路逃亡至此。
冰窖的鐵門突然傳來輕微的撬動聲。
花癡開瞬間睜開眼睛,右手無聲地滑向腰間。那里藏著他最后的三枚灌鉛骰子,也是夜郎七傳給他的“千手觀音”最后的手段――骰中藏毒,見血封喉。
門開了,但進來的不是殺手。
是一個穿著破爛羊皮襖的小姑娘,約莫十二三歲年紀,手里提著一盞昏暗的油燈。她看見花癡開時嚇了一跳,油燈差點脫手。
“你……你是誰?”小姑娘的聲音在冰窖里回蕩,帶著沙漠人特有的沙啞。
花癡開沒有放松警惕:“你又是誰?”
“我叫阿伊莎,是管冰窖的老哈桑的孫女。”小姑娘舉起油燈,小心地靠近,“你受傷了,流了很多血。”
借著燈光,花癡開看清了她的臉――深褐色的眼睛像沙漠里的清泉,鼻梁上有幾顆雀斑,嘴唇因為寒冷而發紫。她赤著腳,腳上全是凍瘡。
“老哈桑呢?”
“死了。”阿伊莎的語氣平淡得像在說天氣,“三天前,‘天局’的人來找一個帶著羊皮卷的外鄉人。爺爺說沒見過,他們不信,把他吊死在城門上。”
花癡開的心臟像是被冰錐刺穿了。又一個無辜的人,因他而死。
“你知道我是誰?”他低聲問。
阿伊莎點頭:“知道。全城都在通緝你,賞金一千兩黃金。城門口的告示上畫著你的像,雖然畫得不太像。”她頓了頓,“但爺爺說過,能讓‘天局’這么害怕的人,一定是好人。”
“你爺爺錯了。”花癡開苦笑,“我不是好人。我害死了他。”
“不。”阿伊莎搖頭,“害死爺爺的是‘天局’的人,不是你。爺爺常說,沙漠里的駱駝刺,就算被踩進沙子里,它的刺還是會扎傷壞人的腳。你就是那根刺。”
花癡開愣住了。他想起夜郎七曾經說過的話:“癡兒,這世上有兩種人:一種像水,遇到石頭就繞開;一種像火,遇到石頭就把它燒裂。你要做火。”
可他這些年來,燒裂了多少石頭,又誤傷了多少無辜?
阿伊莎放下油燈,從懷里掏出一個油紙包:“我給你帶了吃的,還有藥。”
油紙包里是兩塊硬得像石頭的馕,一小包鹽,還有幾株干枯的草藥。阿伊莎熟練地嚼碎草藥,敷在花癡開的傷口上,然后用從自己衣襟上撕下的布條包扎。
“你懂醫術?”
“我母親是部落里的巫醫。”阿伊莎的眼睛暗了暗,“她也死了,兩年前,因為不肯給‘天局’的一個頭目下毒害人。”
花癡開看著這個在冰窖里熟練處理傷口的小姑娘,忽然覺得胸口有什么東西堵住了。他接過馕,咬了一口,粗糙的麥麩刮過喉嚨,卻比任何山珍海味都更讓人清醒。
“阿伊莎,你為什么不告發我?一千兩黃金,夠你離開沙漠,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小姑娘抬起頭,眼神清澈而堅定:“母親說過,有些東西比黃金更珍貴。比如自由,比如尊嚴。”她指著花癡開懷里露出的羊皮卷一角,“那個東西,能讓他們害怕,對嗎?”
“對。”
“那它一定很重要。”阿伊莎站起身,“我會幫你。我知道一條密道,可以通往城外。但你要先養好傷,現在出去就是送死。”
“你為什么要幫我?”
阿伊莎沉默了很久。冰窖里只有油燈燃燒的噼啪聲。
“因為我恨他們。”她的聲音很輕,卻像沙漠的風一樣,帶著磨碎一切的力量,“我恨他們吊死爺爺,恨他們逼死母親,恨他們把金窟城變成地獄。我想看他們害怕的樣子,想看你把那個羊皮卷摔在他們臉上。”
花癡開看著這個不到自己胸口高的小姑娘,仿佛看到了十年前的自己――那個躲在夜郎府柴房里,咬著牙發誓要為父母報仇的孩子。
“好。”他說,“我答應你,一定讓他們付出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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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三天,花癡開在冰窖里養傷。
阿伊莎每天偷偷送來食物和水,還有從集市上打聽來的消息。全城戒嚴,四個城門都有“天局”的高手坐鎮,每一個出城的人都要搜身。城里的乞丐、流浪漢、甚至小孩,都被懸賞驅使,到處搜尋他的蹤跡。
“他們在你最后出現的巷子里找到了血e,一路追到貧民區,但失去了線索。”阿伊莎第四天傍晚來時,帶來了更壞的消息,“‘天局’從總部調來了一個人,叫‘冰佛’屠萬仞。”
花癡開的手猛地收緊。
屠萬仞。這個名字他刻在骨子里。
十年前,就是這個人,帶著十二名殺手圍殺父親花千手。母親菊英娥拼死護著他逃出來時,他回頭看了一眼――屠萬仞站在月光下,手里提著父親的頭顱,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像一尊冰冷的佛。
夜郎七后來告訴他,屠萬仞是“天局”五大護法之一,練的是西域失傳的“寒冰煞”。這種功夫要在極寒之地苦修,將寒氣引入經脈,對敵時煞氣外放,能凍裂對手的血脈。更可怕的是,屠萬仞的賭術同樣驚人,他最擅長的就是“熬煞局”――在極寒環境中對賭,看誰先承受不住煞氣侵蝕。
“他來了,你就藏不住了。”阿伊莎擔憂地說,“我聽說他能用煞氣感知活人的體溫,只要在百丈之內,就逃不過他的感應。”
花癡開閉上眼睛,運轉“不動明王心經”。這門心法是夜郎七所傳,講究“心若明王,八風不動”,練到高深處可以控制心跳、體溫甚至氣息。三年來,他日夜苦修,已經能做到在短時間內將體溫降到與死人無異。
但面對屠萬仞,他沒有把握。
“密道在哪里?”他問。
“在城西的老水井下,但入口被塌方的石塊堵住了,要清理至少需要兩天。”阿伊莎咬著嘴唇,“而且……屠萬仞就住在城西的驛站。”
花癡開睜開眼,眼中閃過一絲決絕:“那就讓他來找我。”
“什么?”
“阿伊莎,你聽著。”花癡開抓住小姑娘的肩膀,“明天正午,你去城門口,大喊你知道花癡開在哪里。然后帶他們來冰窖――但不要真的進來,就說你看見我往城南跑了。”
“你要用自己當誘餌?”
“我要在這里,和屠萬仞做個了斷。”花癡開的聲音平靜得像結冰的湖面,“十年前他殺我父親,十年后,該還債了。”
阿伊莎的眼淚掉下來:“你會死的!”
“也許會,也許不會。”花癡開擦去她的眼淚,“但這是唯一的路。如果我贏了,你就安全了。如果我輸了……”他從懷里掏出那卷羊皮賬冊,塞進阿伊莎手里,“把這個送到敦煌莫高窟,找一個叫‘啞僧’的人。他是夜郎七的朋友,會知道怎么做。”
“我不――”
“阿伊莎!”花癡開第一次提高了聲音,“你爺爺、你母親、還有這城里無數被‘天局’害死的人,他們的仇,都需要這份證據。你比我更重要,明白嗎?”
小姑娘的眼淚止不住地流,但她用力點頭,把羊皮卷貼身藏好。
“走吧,明天按計劃行事。”
阿伊莎走到門口,忽然回頭:“你叫什么名字?真正的名字。”
“花癡開。花朵的花,癡心的癡,開天的開。”
“花癡開……”阿伊莎重復了一遍,“我記住了。你要活下來,我等你帶我去看沙漠外面的世界。”
“好,我答應你。”
鐵門輕輕關上,冰窖重新陷入黑暗。
花癡開盤膝坐下,開始調整呼吸。他知道,這將是他人生中最艱難的一戰――不僅是賭術的對決,更是意志的熬煉,是十年血仇的了結。
他想起了父親。記憶中,父親總是一身白衣,坐在賭桌前優雅得像在撫琴。別人賭錢,父親賭心。他說過:“癡兒,真正的賭術不是贏錢,是在絕境中找到那條唯一生路的能力。”
他想起了母親。那個總是溫柔笑著的女人,在最后關頭把他推下馬車,自己迎著箭雨沖回去。他永遠記得母親回頭時說的那句話:“活下去,然后……好好活。”
他還想起了夜郎七。那個嚴苛的師父,用藤條打他手板,逼他在冰水里練指法,在滾燙的沙子上練站樁。但也是這個老人,在他高燒不退時守了三天三夜,在他第一次賭贏時偷偷露出笑容。
所有這些人,都成了他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