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口鐵鍋架在簡陋的爐灶上,燒著從附近森林里撿來的枯枝。爐火微弱,勉強能煮熟一鍋稀薄的菜粥,卻不足以讓整個屋子暖和起來。墻角堆著幾捆干草,算是全家人的“床鋪”,上面鋪著破舊的羊皮襖和粗麻布。
這就是伊萬一家五口的家。
伊萬,四十出頭,是個瘦削的農民,常年彎腰勞作,脊背早已佝僂。他的臉像是被風刀霜劍雕刻過一般,粗糙、黝黑,布滿深深的皺紋。他的妻子瑪特廖娜,比他小五歲,卻已經像個老婦人,頭發灰白,手指因常年洗涮與揉面而皸裂粗糙。
他們有三個孩子:十九歲的兒子葉戈爾去了法國前線,十歲的女兒娜斯佳,還有剛滿三歲的小兒子費佳。
伊萬家原本有幾畝薄田,種著黑麥和馬鈴薯,勉強能維持一家人的溫飽。但在過去的幾年里,天氣越來越糟,夏天干旱,秋天霜凍,收成一年不如一年。
而今年更糟。
入秋以來,一場早霜凍死了大部分莊稼,剩下的黑麥稀稀拉拉,磨出來的面粉少得可憐。馬鈴薯也因為土壤貧瘠,個頭小,數量少,根本不夠吃到冬天結束。
“今天只能煮一鍋稀粥了。”瑪特廖娜低聲說道,用木勺攪動著鍋里的黑麥糊,里面摻雜著少量的馬鈴薯皮和幾根干菜葉。
伊萬坐在爐火旁,手里拿著一塊粗糙的面包——那是去年秋天剩下的最后一塊黑面包,已經硬得像石頭,他得用刀子一點點刮下碎屑,泡進粥里,才能下咽。
“村里的磨坊主又加了錢,磨一袋麥子要半個銀盧布。”伊萬低聲抱怨,“可我們哪來的錢?”
“聽說軍隊打進法國了。”瑪特廖娜一邊哄著懷里的費佳,一邊低聲說,“東邊的村子有人說。葉戈爾有四個月沒有寄錢回來了,我有些擔心”
伊萬皺了皺眉,“葉戈爾會沒事的,我們要熬過下一個春天”。戰爭對他來說太遙遠了,遠不如明天的面包和爐火重要。他只知道,今年冬天,恐怕又要挨餓了。
娜斯佳穿著一件破舊的羊皮襖,那是他哥哥小時候穿的,已經短了一截,袖口磨得發亮。蹲在爐火旁,用一根木棍撥弄著火堆,眼睛卻盯著鍋里的粥,吞咽著口水。
菲娜抱著一個小布娃娃——那是母親用破布和稻草縫的,坐在角落里,一聲不吭。她已經很久沒有吃飽過飯了,小臉瘦得尖尖的,眼睛卻大得驚人。
“等開春就好了。”伊萬看著孩子們,勉強擠出一絲笑容,“開春了,咱們種多點地,說不定能多打點糧食。”
瑪特廖娜沒有接話。她知道,開春也不一定就好。種子貴,農具舊,田地貧瘠,就算拼命干活,天公不作美,也還是白搭。
夜晚,屋外的風雪更大了,窗戶縫里灌進來的風,像刀子一樣刮在臉上。一家人擠在干草堆上,蓋著幾件破舊的毯子和羊皮襖,勉強御寒。
伊萬躺在黑暗中,聽著妻子輕微的呼吸聲,還有孩子們睡夢中的呢喃,心里卻怎么也平靜不下來。
他想起前些日子去村長家,想借點糧食過冬,卻被村長冷冷拒絕:“我也缺糧,拿什么借你?大家都難!”
他也想起鎮上的貴族莊園,那里的爐火整夜不熄,酒窖里堆滿了伏特加,糧倉里的小麥堆得像山一樣高,可他們卻從不會分給農民一粒。
“我們種地,我們交稅,我們養活他們,我們把孩子送去前線,可到頭來……”伊萬在心里苦笑,“我們連自己都養不活了。”
但他沒有說出口,他只是翻了個身,把破舊的羊皮襖往孩子們那邊拉了拉,低聲祈禱:
“上帝啊,讓這個冬天快些過去吧……讓春天早點來,讓土地再養我們一次。”
而在屋外,風雪依舊肆虐,整個俄羅斯大地,無數像伊萬這樣的窮苦家庭,正蜷縮在寒冷與饑餓之中,等待著未知的明天。
他們不知道巴黎有多么奢華,也不知道為什么要去打巴黎,他們只知道,這個冬天,真的很難熬。
而他們,只能咬牙活著——為了爐火,為了面包,為了孩子。
十九世紀初的歐洲大陸正處于一場巨大變革的旋渦之中。
表面上,這是一個充滿力量與野心的時代——各個“帝國”如旭日初升,競相向外擴張,將旗幟插向遙遠的土地,將財富掠回本土。大英帝國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建立其“日不落”的全球霸權;法蘭西帝國在拿破侖即將崛起的前夜,依舊試圖以革命之名統合歐洲;神圣羅馬帝國雖已名存實亡,卻依舊在德意志諸邦之間維持著脆弱的秩序;沙皇俄國則像一頭冬眠后蘇醒的巨熊,向東向西不斷開疆拓土;而葡萄牙、西班牙這兩個曾靠航海稱霸的老牌帝國,雖已顯露疲態,卻依舊死死攥住美洲與亞洲的殖民地不放。
歐洲的戰艦航行于四大洋,商隊與軍隊踏足非洲、亞洲與美洲,將一片片陌生的土地變為殖民地,將一個個古老的王國變為附庸。這是歐洲的“擴張時代”,是帝國主義萌芽的溫床,也是資本主義全球化的最初動力。
然而,在這榮光與野心的背后,卻是整個歐洲社會內部深重的畸形與痛苦。
歐洲的各個帝國,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向外掠奪財富。英國的東印度公司在印度大肆搜刮資源,壟斷貿易,將一箱箱茶葉、絲綢、鴉片運回倫敦,換回巨額財富;法國的殖民者在加勒比海種植甘蔗,在非洲抓捕奴隸,在北美與印度zhina擴展勢力;西班牙依舊從美洲的銀礦中攫取財富,盡管那些銀礦已不如百年前那般富饒;而沙皇俄國,則不斷向東壓迫中亞草原上的游牧民族,向西蠶食波蘭與波羅的海諸國,將土地與農奴納入自己的版圖。
這些財富去了哪里?
它們流向了帝國的貴族、大地主、工廠主和軍官階層。
在倫敦的梅費爾區,貴族們住在寬敞的宅邸里,穿著來自印度的絲綢與中國的瓷器,品嘗著加勒比海的糖與美洲的煙草,他們的宴會通宵達旦,他們的仆人成群結隊,他們的投資遍布全球。
在巴黎的貴族區,舊制度的余暉尚未散盡,那些世襲的爵爺們依舊過著奢靡的生活,他們坐在劇院包廂里欣賞歌劇,談論著哲學與革命,卻對街頭上饑餓的平民視若無睹。
而在新興的工業城市里,如曼徹斯特、伯明翰、里昂,工廠主們靠著剝削工人迅速積累財富。他們建起了漂亮的別墅,送子女去最好的學校,投資海外殖民事業,卻對工廠里一天工作十六個小時的童工不聞不問。
軍官們則穿著筆挺的軍裝,佩戴著閃亮的勛章,他們或許剛從殖民地凱旋,或許正準備開赴新的戰場,他們的榮耀來自于征服,而他們的俸祿,則來自于被征服者的血汗。
可與此同時,歐洲的普通民眾,卻過著一種令人難以想象的貧困生活。
在鄉村,農民們依舊被束縛在封建制度之下。他們為地主耕種土地,繳納沉重的地租,卻往往連一塊屬于自己的面包都吃不上。一場歉收,就可能讓他們全家挨餓;一次賦稅的增加,就可能讓他們賣兒鬻女。
在城市里,工人們住在擁擠不堪的貧民窟中,幾家人擠在一間狹小的屋子里,沒有下水道,沒有干凈的飲水,疾病與死亡如影隨形。他們在工廠里長時間勞作,卻只能得到勉強糊口的工資;他們的孩子從小就要進紡織廠、煤礦或者制革廠工作,小小的身軀在機器間穿梭,手指被絞斷,肺部被煤塵侵蝕。
“我們養活了帝國,可帝國給了我們什么?”一位曼徹斯特的紡織工人曾這樣喃喃自語,他的手上滿是傷口,臉上滿是疲憊,眼里卻燃燒著憤怒的火光。
而在西班牙、意大利等南歐國家,農民的生活更加困苦。他們不僅要向地主交租,還要向教會繳納什一稅,向國家繳納各種苛捐雜稅。許多人終其一生,都未能吃上一頓飽飯,甚至穿上一件沒有補丁的衣服。
十九世紀的歐洲,就像一個畸形的巨人——它的上半身穿著華麗的禮服,佩戴著閃亮的勛章,舉著征服的旗幟,昂首闊步地走向世界;而它的下半身,卻深陷在泥濘與貧困之中,被鐵鏈鎖住,被苦難壓彎了腰。
這是一個財富高度集中、權力極度壟斷的時代。少數人掌握著絕大多數的資源與機會,而大多數人,只能在溫飽線上掙扎,在壓迫下沉默,在疾病與饑餓中死去。
這是一個擴張與剝削并行、榮耀與苦難同在的時代。歐洲的帝國們在全世界掠奪財富與土地,卻對本國的民眾漠不關心;它們在海外建立殖民統治,卻對自己的社會矛盾視而不見。
這是一個即將爆發的時代。
因為民眾的苦難不會永遠沉默,壓迫的枷鎖終將被掙脫,而那些被掠奪的財富與土地,也終將在未來的某一天,成為反抗者手中的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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