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陽侯府。
秦家令躬身恭迎,引路:
“貴駕臨府,侯門增輝!諸位請入堂前,清酒已候多時,衛大將軍、剽姚校尉里面請。”
進入堂中,分賓主落座后。
趙叢與趙隸立在廳側,蘇禮則垂手站在剽姚校尉身側。
秦家令親為衛青、剽姚校尉續酒,諸位舉觴后,方敢捧觴淺啜,賠笑道:
“侯爺雖未在府,然衛大將軍、剽姚校尉賁臨寒第,必攜鈞旨。賤仆縱駑鈍,亦當傾誠回稟。”
衛青神色溫和卻自帶威嚴:
“秦家令是通透人,我等便不繞彎。今日前來,頭一樁是為蘇禮脫籍。這孩子在軍中辦差利落,核簿、觀邊情皆有能為,且他愿將手藝配方獻與侯府,換一紙除奴籍文,不知侯府可有異議?”
秦家令聞,眉頭微挑,目光掃過蘇禮,眼中疑色更顯:
“這染花布的手藝向來由石壯掌管。你既是他侄輩,其中是否有難之隱?”
蘇禮垂手而立,脊背挺得筆直:
“回秦家令,家父早年間將此手藝傳奴兄妹二人。石壯是家父在世時帶會的,卻差些口傳細節
——如今奴獻配方,一來謝侯府養育之恩,二來也想憑本事換自由。侯府若得配方,往后可外請技奴加工花布,與石壯叔的手藝結合,亦能為侯府添利!”
秦家令垂眸,執觴淺啜,半晌方抬眼:
“此說雖有幾分理。然你與石壯皆侯府之奴,手藝本屬侯府
——豈有以主家之物換脫籍之理?且脫籍非細事,漢律昭然:奴籍隸主,無主家手令,縱立軍功,亦難易其籍。”
去病在旁眉峰微蹙:
“秦家令!蘇禮于河西之戰帶傷傳軍情,救整支斥候隊,此乃實打實的軍功
——
何況陛下已親授他為軍謀掾,君命在此,侯府是要掂量君恩重,還是私規重?今他愿獻手藝,于公是助侯府添利,于私是全君命體面,何必拘著規矩不放?”
秦家令臉色驟變,忙躬身辯解,語氣里沒了先前的硬氣,多了幾分慌亂:
“剽姚校尉息怒!老奴怎敢輕慢君命?只是前幾日剛有奴籍私逃,侯爺特意吩咐,凡脫籍之事需循章程,何況這是君用之臣的事,老奴更不敢擅自做主;
——再者,石壯在府掌染布多年,若因蘇禮脫籍恐其生事,老奴萬死難辭…
此事非老奴能定,需回稟老夫人裁奪才敢辦。”
他轉向蘇禮時,笑意淡了大半,語氣冷了些:
“石壯在府中三十年,手藝歸侯府是實情,但你如今是君用之臣,哪敢攔你?只是老奴得問清楚
——
若你走后石壯鬧起來,壞了陛下拔擢賢才的事,老奴擔不起這罪責”
蘇禮垂眸應聲,聲平藏韌勁:
“秦家令明鑒。奴不敢壞侯府規矩。獻配方是盡奴的本分,求脫籍是盼無掛礙效命河西。若侯府肯允,我愿立文書:
——此生絕不用這手藝與侯府花布營生為敵,更不會因私事發難,擾了君用之臣的體面,若違此誓,任憑陛下處置。”
衛青接過話頭,語平卻不容置疑:
“秦家令,蘇禮是陛下親點的軍謀掾,他的軍功、手藝都是附加的理
——君命要他脫籍效命,侯府按流程辦即可,不必過分糾結細枝末節。他獻的方子能讓侯府添利,你我都是順水推舟,何樂而不為?。”
秦家令沉默片刻,端起酒觴遮住半張臉,聲音從杯沿漏出來:
“大將軍所極是。只是石壯還在浣衣坊掌著染布的活,他不知蘇禮是君用之臣,若我擅自應下,他回頭鬧起來,傳出去倒像是侯府不尊君命、容不下陛下用的人,老奴擔不起這名聲…”
蘇禮立刻接口,語氣篤定:
“石壯叔最懂明哲保身。方子獻了,侯府要問他什么,他只會比從前更配合
——若他知我如今在軍中當差,不會傻到觸忌諱,畢竟往后他還得在府里過日子。”
秦家令推諉道:
“此事,我得先回稟老夫人。奴籍脫改,需府里蓋印文書,還得報縣廷備案,由縣令核驗后呈內史復核,非我一人能決。”
正說著,廊下傳來輕步聲。
曹老夫人在侍女攙扶下緩緩走進廳中。
眾人趕忙起身行禮。
她擺了擺手,坐下時目光在眾人臉上掃過,慢悠悠開口:
“老身遠聞諸公議事宜。衛大將軍、剽姚校尉,侯府與衛家,亦有宿誼。憶昔年,皇后未登椒房時,常臨府與老身話敘,此誼焉能或忘?”
衛青起身,拱手時腰彎得恰到好處:
“老夫人記掛舊情,青心中感念。正因念著這份情分,今日才敢勞煩侯府
——方才正與秦家令商議蘇禮脫籍之事,這孩子是河西之戰的功臣,又愿獻染布方子,實在是個可用之才。”
曹老夫人指尖捻著木珠,抬眼看向秦家令:
“哦?蘇禮脫籍?秦家令——”
秦家令忙躬身回話:
“老夫人。蘇禮愿獻‘染花布’方子換脫籍,只是事關奴籍改動,老奴不敢擅定,正想回稟老夫人。”
衛青順勢接話:
“老夫人明鑒。蘇禮脫籍一事,除其自身軍功與誠意外,亦關乎其妹蘇玉
——此女素稱妥帖,今尚未論嫁。若蘇禮得脫奴籍,兄妹二人亦能有體面歸宿,不致久困賤籍。此節,亦是今日欲一并稟于老夫人者。”
他拿起酒觴,未動,接著說:
“某府里有個良家子叫張柏,是軍中的廄長,人品、家世都清白,與蘇玉也算般配。這聘禮由某衛府出,只盼侯府能允這門親事。”
曹老夫人放下酒觴,用帕子擦了擦唇角,看向蘇禮:
“蘇玉是你之妹,亦是府里的女奴。大將軍能為她的歸宿費心,老身先謝過好意。”
衛青微微頷首:
“蘇禮在軍中效命,頗盡心力,其家人,某自當略加照拂。張柏乃某府中教養成人,品行端方,且為軍中廄長,家世清白
——
與蘇玉婚配,于蘇玉而,亦是脫賤籍、尋正途之法,某也算為她周全一二。”
曹老夫人忽轉向秦家令:
“秦家令,女奴婚配,按漢律需主家文書為憑,聘禮入府方定其名分,此乃律中舊例,是也?”
秦家令躬身應道:
“老夫人所不差。漢律明載,奴籍婚配悉由主家裁奪,聘禮屬主家之產,非奴所能染指
——
即便是日后和離,律文亦有定例:聘禮乃男方謝主家之資,斷無退回之理。”
曹老夫人這才轉向衛青,語氣緩了些卻帶著鋒芒
“大將軍既欲為蘇玉周全,老身自不會駁你顏面。只是老身先把話撂明
——”
她頓了頓,一字一句道:
“蘇玉若敢拒婚,便是違逆主家,按侯府府規,聘禮入府即歸侯府,斷無退還;往后真要和離,按漢律,聘禮本是男方對主家的謝儀,亦無退回之矩。大將軍久掌朝事,必知此中利害,無需老身多。”
衛青神色未變,坦然道:
“老夫人說的是。律法如此,府規也該遵守。她若識趣,自會珍惜這份體面;若不識趣,那也是她的命,合情合理-->>。”
去病在旁忽開口,聲冷:
“一個賤籍,能脫奴籍配良家,已是天大造化,豈有拒之理?”
蘇禮立旁聞之,覺其非蘇玉,更似與自身較勁。
曹老夫人看向蘇禮,目光在他挺直的脊背上停了停:
“你既愿獻祖傳方子,又在軍中掙下軍功,也算未辱你父當年在府中名聲。”
她轉向秦家令,語氣決斷:
“蘇禮脫籍的事,與蘇玉婚事一并辦
——方子既已備妥,便將文書與婚契今日一并蓋印,務必趕在官府關門前備了案。”
蘇禮未想竟會如此利落,隨即從懷中掏出用油布層層裹好的方子,雙手托著上前:
“謝老夫人成全!方子一早便備妥了!”
秦家令接過方子,展開油布,見上面工工整整列著染布的配料、火候與固色秘法,抬眼對曹老夫人躬身道:
“回老夫人,方子寫得詳實,確是家傳手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