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期間的波折和原因兩人都知曉,話說到此處便煞住了。
秦維勉將書往回一翻,尋到了某一頁,將其攤開,置于桌面。
“宣公十二年,荀林父曰:‘無及于鄭而剿民,焉用之?’隋武子曰:‘會聞用師,觀釁而動。’左丘明雖遍記春秋各場戰斗,但實則持慎戰之見,濟之熟讀《左氏》,其中意味應該處處可見吧。”
賀云津凝視著那攤開的書頁,隨即將銳利的目光投向秦維勉。
“殿下是在責我急于出戰?”
“我知道濟之并非魯莽好戰之人,你胸懷大義,心系黎庶,極為難得。但軍務乃是國之大事,牽涉甚廣,不能不慎。”
“殿下所極是。我自然明白出兵耗費甚巨,但若不如此,任由山戎年年騷擾劫掠,不僅邊民將苦不堪,耗費亦將不少,我不過是希望以戰止戰而已。”
賀云津沒聽懂自己的意思,秦維勉長出一聲鼻息,耐心啟發。
“濟之,朝中紛爭不息,若貿然興師,恐朝野不寧。”
這下賀云津明白了。他早就發現橫州大族均不愿正面對抗山戎,又聯想起謝質的態度,自然也就知曉了秦維勉所慮何事。
“說到底,殿下是為朝中大族們著想。”
這話不假,但賀云津的語氣里帶著鮮明的譏誚,令秦維勉心中不快。
“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賀云津垂眸片刻,斂起眼底的寒芒,語氣卻仍舊迅捷,沖勁十足:
“殿下,晉楚邲之戰,我亦熟讀。‘見可而進,知難而退,軍之善政也。’殿下以己軍為晉,我倒以為殿下文治武功更甚于楚莊。如今我軍‘德刑政事典禮不易’,正是無敵之時,若不趁此掃清山戎,占據險要,豈不成千古遺憾?!再如此逡巡不前,朔州何時可以光復!”
秦維勉眉宇之間只透出深深的疲倦。
相識以來,賀云津從不忤逆他,如今這樣激烈,是觸及到根本了。
這樣的分歧,他不能再視而不見,也不能再遮遮掩掩。
他目視前方,目光堅決。
“濟之,朝中早就不打算收復朔州了。”
“那殿下呢?”
“我亦如此。”
賀云津猛地站起身,書冊被他袖角掀翻在地,打翻了茶盞,瓷片與茶葉灑了滿地。
他看著秦維勉沉靜堅定的神色,感到不可置信。秦維勉竟能夠這樣輕易說出放棄朔州的話來?
而此刻被凝視的人并未對同他對視。秦維勉心中有許多考量和理由,但這些話不能對賀云津說。他深知賀云津對朔州有著鄉土情深,而什么事一旦沾了情字,便再不能以輕重衡量了。
他只能等著賀云津平靜下來,自己想通。
“濟之,你先別急,坐下說話。”
秦維勉的冷靜淡泊此刻更令賀云津憤怒,他感到秦維勉跟謝質是籌謀已久,單瞞著他一個人。
他日夜謀劃戰局,指望從戎人手中收復朔州,光復家園,原以為秦維勉同他一樣,想不到原是他自己一廂情愿。
“我自然不及殿下謀深慮遠!做不到無動于衷!”
“濟之!”秦維勉的語氣不算嚴厲,卻已帶上不容置疑的威壓,他不再多說,只是揚聲向外道:
“得生!進來收拾了!”
黑夜里無人應答,半晌才有軍士小跑進來,蹲下整理地上的狼藉。秦維勉看得奇怪,以目光去詢問賀云津,卻見方才還氣勢洶洶的那人頹喪地坐了下來,難堪之時手無處安放,卻碰散了炕上那疊衣裳。
秦維勉只見賀云津的手一停,隨即緩緩攥成鐵拳,人也像落霜的秋草一般伏了下去。
秦維勉發現賀云津仿佛正在落淚。
“濟之……?”
他還是頭一次見賀云津露出這樣劇烈的痛苦,平時清越超脫的人被重重感情纏縛住,卻仍在盡力壓抑。
秦維勉心中立時攪成一團。
“濟之,你……你這是怎么了?濟之?”
連聲呼喚,溫柔無比。
賀云津抬起頭,眼中血絲密布,聲音哽咽:
“昨天夜里,得生他,他戰亡了……”
秦維勉猝然怔住。他一時間回想起那年春日,這個蹦蹦跳跳出現的少年,在郊野的茶棚里經他撮合拜師于賀云津,后來竟就這樣忠心追隨到現在。他看賀云津不愛交游,平時也就跟這徒弟熱絡些,不顯得身邊那樣冷清。
如今范得生沒了,他心里尚且不好過,何況賀云津呢。
賀云津只看了秦維勉一眼就-->>又垂下了眼睫,那一瞬眼中的脆弱在燈火下未經捕捉就被掩起。
秦維勉揮手讓軍士出去。
室內重歸寂靜,唯有一盞燈火在兩人之間搖曳。良久,秦維勉伸手碰了碰賀云津的后背,輕聲道:
“他是個好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