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錯。”
常天一低頭細看賀云津的手,只見那只手跟凡人并無區別,只是仍舊如青年一般剛健潤澤罷了。
“上界有天規,不得在人間使用仙術。”
常天一的目光顫抖著,慢慢抬起,凝在賀云津的臉上。
“山主!”
常天一軟著腿跪了下去,他抱住賀云津,灰白的頭顱靠在賀云津腿上,濁淚滾滾而下,竟是泣不成聲。
賀云津的心中頓時一酸,連忙忍著淚去拉常天一。他記得自己這位師侄,是他馮涯師弟唯一的徒弟。這小子拜師之時就能看出是個活潑機靈的性子,那時他還打趣馮涯,說有這么一位徒弟,你這悶葫蘆以后也多些趣味。
后來果見這清嘉是個開朗健談的人,也不畏懼誰,跟諸位師伯、師叔都十分熱絡,跟他賀翊的大徒弟清茲更是十分要好。
時移世易,如今愛玩愛笑的少年郎已然鬢發摻霜,眼中盡是滄桑苦痛,不知在這山中孤守了多少日月。
常天一將他帶進山中,與眾人見過,一時又轉悲為喜,臉上掛著淚,嘴角卻噙著笑,給眾人介紹他們得道成仙的山主。
裂鏡山中的另一位首領名叫馮一洋,是馮涯的兒子。他也已經是三四十歲的人了,可見到賀云津眼神卻仿佛怯怯的。
常天一道:
“師父常跟我們提起山主,講山主當初是如何帶領大家抵抗山戎、迎擊官軍的。一洋從小就聽這些,怕是沒想到還能有親眼相見的一天吧。”
馮一洋比常天一拘謹得多。
“是啊,早聽父親說起山主有天人之姿,我也思慕許久,只是親眼見了才發覺父親的描述不能及山主真容之萬一。”
賀云津仔細一看,這馮一洋跟馮涯是有些相像,尤其那高挺的鼻梁和深邃的眼窩,依稀可見故人的影子。
常天一帶賀云津到祠堂,那里不僅供奉著賀云津跟馮涯,還有他們共同的師父玄幽。賀云津上前祭拜了,這才跟兩名晚輩坐下敘談。
“山主來了就好了,我們再不用困在這座山里!山主必能帶我們打出去!咱們滅了山下那群王八蛋,再打回朔州去!”
賀云津還不知怎么跟常天一說,馮一洋又道:
“是啊!早就聽說山主用兵如神,如今又成了仙,豈不是隨便來幾個法術就能成功?”
一時間就是相陪的人也都熱血沸騰起來。這些天官軍大軍壓境,他們雖然勝了幾陣,但畢竟困于山中,大家的心里早就繃得極緊。
這山中原本有一汪湖泊,因為水面似鏡,這山才得名裂鏡山。方才賀云津在山中問常天一,師侄指著遠處巴掌大的小水洼道:
“這便是那湖,因為連年干旱,已經縮減至此了。”
常天一說這話是語氣中帶著明顯的憂慮和沉重,賀云津想這一定給他們用水帶來了不小的困難。這山中的房屋更是顯出歲月的痕跡,屋角的銅鈴已經斷了鈴舌,微風來時只顧搖曳,卻沒有聲息。
由此賀云津便也知道,自己的到來給他們帶來了何等的希望。但現在他要打破這個希望了。
馮一洋也看出他神色不對,關切問道:
“怎么了山主?”
賀云津站起身,離開他二人的包圍,望著檐角的鈴鐺緩緩說道:
“我是來勸你們投降的。”
身后是久久的沉默。賀云津不愿親眼看見他們失望的目光,常天一輕嗤了一聲,開口道:
“你和官軍同來,我便覺得不對勁,想不到竟真是我預想的最壞的情況,你也受了官軍的招安了!師伯!你忘了我們并肩奮斗的日子了嗎?忘了死去的兄弟了嗎?你忘了官軍如何對我們先用后棄,聯合山戎將我們逼上絕路嗎?!”
賀云津沒忘,這些東西壓得他透不過氣來,壓得他連喊叫也喊不出來。
常天一又道:
“就算這些你都忘了!你總沒有忘記云大夫吧?難道你連清茲也忘了!?你忘了他是怎么為你而死的,你就不想為他報仇嗎?!”
賀云津垂眸,深藏的眼淚仍舊順著眼睫滾滾而落。常天一早已追到他面前,見狀也露出一絲不忍。
“我沒有為任何人報仇,”賀云津緩了許久方才開口,“我可以隨時出現在人間任何地方,殺死一個凡人對我而易如反掌,但我沒有為任何人報仇,你知道這是為什么嗎?”
馮一洋在稍遠的地方看著他兩個。馮一洋沒有跟賀翊并肩作戰過,也未曾親眼見到當時的慘烈,對他而,賀-->>翊更像是一個排位、一尊塑像,他只能信奉和瞻視。
如今這個人忽然變得細節歷歷,卻又轟然倒塌,他只覺得陌生。
而常天一雙眼血紅,仿佛已無法承受。賀云津聲音低沉,緩緩解釋:
“那日我在云頭上望著凡間,深知我所恨的并非一人一事,殺幾個人、或是千百個人也不能消弭我心中的悲痛!清嘉,我已不想再去論當年的是非,我只愿天下太平,我們所經歷的苦痛再不重演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