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任何一位皇子來說,丁儀既是國師,又是亞父,其地位已經不低于亡故的人皇。
從永夜之初,不論是寒癥的救治,還是對各州的施令、鑄造醫棚、開倉放糧、籌備靈玉或是震懾妖獸、開放主城容納前來避難的百姓,幾乎都是丁儀一人在調度。
盡管沒有做到滴水不漏,但也-->>已經最大限度控制住局面。
若是沒有他,從永夜降臨的第一個月,天下便已經大亂。
如今的太吾國,幾乎可以說是丁儀一人支撐起來的。
只是末世將至,亂世已臨,人心惶惶,各州暫且還能聽他調令,不是因為他有權,而是因為他是丁儀,人族如今尚存的、唯一一位全心站在凡人一派的無我境修士。
只差半步,他便能夠踏入歸真成圣。
他有足夠的能力,所以眾人愿意歸心,他若撒手,眼下搖搖欲墜的秩序或許便要改變,畢竟,在生死面前,其余人哪還管得上千里之外的洛陽皇族。
聽見兩人越發低微的呼喚,丁儀的神色終于有了片刻變化。
他眉目微動,轉頭看向兩人,就在他們以為有了希望,舒眉展眼時,丁儀卻道:“走罷。”
兩人頓時怔然,其中一人訥訥道:“亞父,一切真的要走到盡頭了嗎?”
丁儀第一次沒有給出答案:“我也不知,或許會,或許不會,到底會如何,已經不是我能看到的了。”
他轉回頭,看向天幕:“我這點微薄的修為,支撐不了多少時日。你們從小便被養在后宮,不常與親眷團聚,便趁這個時候做回普通人,好好家人待在一處罷。”
兩人還想再說些什么,丁儀便抬起手,兩柄戒尺從房中飛出,一把挑起一人,將他們送回了各自的府邸。
周遭又安靜下來。
李長風喝了一口,水聲咣當,他滋滋有味地咋舌,淡淡的香味飄出,原本沉默的人卻在這時有了反應,丁儀眉頭微挑,轉頭看去。
“怎么不喝酒,反倒吃起了蜜水。”
李長風笑了一聲:“一醉解千愁,既無愁緒,又何必以酒解憂。失意的人才喝酒,放曠的人當然要嘗些甜的,烈酒嗆喉,還是蜜釀好喝。”
丁儀面上浮現出淺淡的笑意,不知是感慨還是懷念:“倒是有幾分初初下山的影子了。”
李長風毫不客氣:“你卻半點影子都不剩。”
丁儀沒有回他的話,只接著感慨:“回到最初,是好事。”
李長風走到圍欄前,同樣遠眺整個洛陽城,又側目看了看丁儀心口處的金絲,雙手抱臂,咋舌了好幾聲,撓了撓頭,似是煩躁,卻又不知如何處理。
“你當真就這么站在這里?
先前我來殺你,你不動,一連出了幾百劍,你全接了,還是不動。
如今你兜了這一坨云,那個瘋圣女要來殺你,你還是不動?
她可不是我,同為無我境,你就這么直愣愣地站著,修為都耗出去,能接她一掌嗎?”
丁儀搖頭:“她不用掌,用的是箭。”
李長風嘖了一聲:“現在是摳字眼的時候嗎?”
丁儀笑了一聲,面色好上一些:“你脾氣總這么直來直往,藏不住一點心事,以前在山上,大家都喜歡逗你,我也挺喜歡的。
我接不住她的箭,不是還有你們嗎?”
李長風聽他這話卻沒笑,他晃著酒葫蘆,看著圍欄,靜了片刻才開口:“你是不是忘了,我也是來殺你的。
無論是助人皇奪舍,還是與密教合謀,你做的這些事,都不是一聲師弟便可以抵消的。”
丁儀仍舊帶笑:“罪也罰也,功過由人。我也沒有期望抵消,如今我拖住這些雷云,你們便是為了百姓,不也得好好護著我嗎。
更何況,不需你們出劍,靈力耗盡之時,我自會坐化消散,不費一兵一卒,豈不更好?”
李長風又開始咋舌:“我嘴笨,真應該讓林斐然再來同你辯。”
丁儀安靜片刻:“有什么辯的呢,我的確做了錯事,錯在不該沒有發現密教的陰謀,竟沒有覺察到這寒癥與他們有關,在畢笙給出治療寒癥的藥方時,我便該警覺的。
只是共事多年,終究是疏忽了,若是知道……”
他頓了頓,沒再說下去。
李長風望向天際,夜風無形,但不代表完全隱匿,他們都在風中察覺到了那一抹異樣的靈力。
有人不做掩飾地向此處而來。
他忽然又從這些話中咂摸出什么:“等等,你的意思是,你覺得自己只有這一件事做錯了?”
丁儀望向那一抹閃爍的紫光,頷首道:“是。”
“那奪舍之事呢?”
丁儀沒有回避:“師弟,想要成果,就必然有付出。想要凡人生出靈脈的法子,就只能以凡人來嘗試,這是逆天而行,不是空想便能有結果的。
我選了申屠一脈,確有罪業,但我不覺得有錯。
他們與尋常百姓不同,生來錦衣玉食,不曾有過苦日,即便奪舍,也是從小便從眾多皇子中選出一位,其余人大可富足一生——世間事總有舍有得。”
“可……”
“當年兩界大戰之時,你雖年少,卻也算是親歷過的,難道就沒有一刻覺得不公?
妖族人人皆可修行,所以攻入人界時,哪怕是一個最年幼的孩子,也可抵上百人,一念之間,便可將眾多百姓踏成肉泥。
你不是也見過嗎,無盡海泛著紅腥的模樣。”
李長風一時語塞,不知該如何回答:“可,師兄,以人命換人命——”
他的話還沒說完,傳來的那點異樣靈力便越發明顯,一道涼風吹過,兩人耳邊便傳來一點笑聲。
“她來了。”
丁儀俯瞰著洛陽城,語氣十分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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