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和宮對弟子的傳承,并不是全然的冷情,師祖開辟山門之后,立下不少還算有人情味的規矩。
譬如父母尚在人世的弟子,每月看下山看望一次,不必全然斷親。
譬如她這般父母雙亡的弟子,在拜入山門的第二日,便會被送入小學宮,由學宮師長擇一教導,這便是親師,根骨極佳的,亦有可能被長老看中,收為親傳。
林斐然原本也該如此,被交由某位師長教導,在他的殿中長大,但她是被張春和帶回的。
彼時,眾人都以為她和衛常在一樣,是張春和選中的弟子,因為她確實天資上佳,回山之后,她也的確被帶入他的殿宇,這似乎就成了默認。
但張春和從未說過收她為徒的話。
于是她就像一顆被兩邊都拋出的石子,左去不了,右也不去了。
無人教導時,張春和將她交給了薊常英。
三清山的所有小徑,是薊常英帶她走的,山中的一切靈植與異獸,是他教她辨認的,他就像一位真正的兄長一般,擔起了她的生活,最開始去小學宮修道時,他日日都來接。
后來她長大不少,課業也變得繁忙起來,有了獨屬的少時煩惱,二人雖不再像以前那般無話不談,但卻始終不曾真的生疏。
逢年過節,休沐之時,所有人都會回到自己該去的地方,就連衛常在都會被張春和帶到太上宮打坐修行,以此靜心,她這般被卡在中間的人,本該無處可去,但沒有。
薊常英每年都會做好吃食,在自己那處有些偏僻的小院中掛上角燈,然后等她回去。
有他在,林斐然便覺得自己在三清山有一個歸處。
……
風拂樹影,桌旁的兩人卻未動。
提到張春和的故去,林斐然終于還是沒有回避,看向薊常英:“師兄,齊晨說,道主思及你時日無多,所以你幫我的事才得以翻頁,沒有受罰。
師兄,我對妖族所識不多,這道裂痕到底代表什么?”
這樣一道痕跡,不止是林斐然不知,就連如霰也不知曉。
靈竹一族實在太過神秘,幾乎每代都避世而居,傳聞住在妖界西部的心齋湖,但誰也沒有真的尋到過。
不僅族人稀少,妖界也不常見到他們的身影,他們模仿與化形的本事與生俱來,即便外出行走,也大多是借助其他部族的特征,很少會暴露自己。
只有在想要生出一顆心時,他們才會走入世間。
林斐然其實隱隱約約有猜測,這道裂痕是在她的替身應劫而死是所出,替身似乎又以其竹心所雕……
出乎意料的是,薊常英沒有顧左右而他,他只是靜了幾息:“師妹,不必太急,我們兩人已經很久沒這么坐下談心了,慢慢說罷,盡管今夜無月,卻也另有風光……
我也想與你多說些話。”
他抬手一晃,一壺熱茶便出現在桌上,他還未動手,林斐然便立即接過壺與杯,為他倒了一杯。
他無聲一笑,收回手,看著杯中漸漸蘊起的熱氣,緩緩將一族密辛說出。
“靈竹一族,生而無心,但世間沒有人是可以不依托心存活的,所以到了少年時,我們便要走出隱地,去尋一顆自己的心,否則,活不過少年時。”
他摩挲著茶杯,看向眼前這個坐下又站起的少女,忍不住一笑:“耐心一些,若是直接說答案,不過就一兩句話,說過了,你便要急著去尋法子救我。
這樣一來,你還是不認識我,不認識薊常英。”
他看著林斐然,春風般的笑容不減,抬手拍了拍桌沿:“坐罷,我今日愿意出來,就是想和你好好說一會兒話。
——拋開生死,只說你我。”
林斐然看向他眼中的碎光,抿了抿唇,還是坐了回去。
薊常英點了點頭,將另一杯茶推到她身前:“我們居住的地方,雖然是心齋湖,但其實我們更愛叫它隱地,那是一個很悲寂的地方。
族人之所以避世而居,除了防范有心人之外,更多的是因為被傷了心,不愿再出。”
林斐然抬眸看去,還是如他所想,兩人坐在一處,拋開生死,好好說話。
“為何?”
薊常英看著她,目光中藏著一種難的輝光:“竹本空心。我們生來就是無心之人,卻因各種緣法生出了一顆紅塵心,這并不是一件好事。
有了心,就意味著有了世間所有欲。求。欲。望能生人,也能毀人。
求得了,便留在世間,樂不思蜀,求不得,便潦倒回到隱地,一生抱憾。”
他睫羽微動,視線緩緩從她面上收回,喝下一口香茶。
“我從小長在隱地,見過許多人懵懂、快意地離去,又失魂落魄回來。那時我們還小,總會去纏著他們,詢問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模樣。
他們需要傾泄,所以會說很多。
說痛苦、說愁思、說悔恨——但是沒有心的族人,是不會理解他們的,我也不例外。”
他說到這里,停了停,目光落到林斐然身上,眸色溫和,直到她飲下手中茶盞之后,他才繼續開口。
“我把那些痛苦拋諸腦后,只能聽見那些喧鬧和繁華,外面有萬千道法,有恩怨情仇,有修行破境,是一個和隱地截然不同的世界。
我一直期盼著有朝一日能出去。
少年時期,我的心口處裂開一條七寸方圓細痕,這意味著我必須去生出一顆我自己的心延續生命,我可以離開隱地了。”
他抬起手,放在自己的左胸處,看向林斐然:“你以前不是問我,這里怎么有一道疤嗎?我說是因為要生出一顆心臟,這些是彌合的痕跡,師妹,我那時候沒有騙你。”
林斐然自然有這個印象。
十七歲那年,他們一同外出滅妖獸,途中遇上一群散修圍攻一人,爭其靈寶,二人便出手相助,倒是沒有受傷,只是薊常英法衣受-->>毒液腐蝕,毀了大半,這才露出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