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還處在幼年末期時便被茹娘收養。
然后看著她一日日老去,
華發暗生,皺紋漸顯,
那是身為妖族的他第一次見到歲月的刻痕。
時至今日,
茹娘已至暮年,但她尚不知曉,按照妖族的算法,
荀飛飛如今也才至成年初期,
往后還有一段漫長得難以想象的時光要走。
這樣長的日子,如何能夠無憂?
但有飛飛二字相伴,
漫長之中亦有了可以消解愁緒的寶貴之物。
他看著茹娘,輕聲點頭:“我會記住的,
母親。”
茹娘展顏:“好,
那諸位便用上這最后一碗面條罷,
生死有命,又何必為此傷春悲秋?活著干,死了算!”
荀飛飛將碗筷布好,其余幾人落座動筷,茹娘提起往日趣事,兀自開懷,一時間氣氛也沒有那么壓抑。
碗筷叮當作響。
五碗熱氣騰騰的面條,只有四人能動筷,三人能品出其味,
二人吃得無聲,一人拋開一切專心享受。
顯然是舊友重聚,心情大好,茹娘吃得開懷極了,往日里因為病痛折磨,頂多只能吃下小半碗,今日卻吃了個精光,就連湯汁都一口飲盡。
她放了筷子,其余幾人也陸續停下。
沒再聽見響動后,茹娘點點頭:“最后一餐能夠與各位同進,已經是十分歡喜的事了,接下來,便讓我快活些走罷。”
臨終前要交代的事,她早就已經想好,在林斐然幾人到來之前便已經告訴荀飛飛,如今對她而,已是了無牽掛。
今晚有些夜風,她躺在搖椅上,不時晃出吱呀聲,悠閑得像是身處清涼夏夜,微風徐徐吹過碎發,樹葉沙沙。
她哼著往日在金陵渡唱響的小曲,其余人便也靜靜地聽。
林斐然心中自是五味雜陳,她抬眼看去時,便見母親坐在對面,目光直直看向茹娘吃光的那個面碗,有些走神。
荀飛飛也望向那處,但只是看了一眼,目光很快便落到茹娘身上,跟著她的曲調輕輕打著節拍。
林斐然看向碗中,碗底還剩些許湯汁,湯色不似他們的這般清亮,有些沉濁,她目光微頓,忽然意識到什么,立即轉眼向如霰看去。
他將目光從碗中收回,微不可見地點了頭。
忽然間歌聲一頓,眾人當即屏息看去,茹娘靜靜躺在搖椅上,但片刻后又開口。
“聽聞數月之前,世間便到了永夜,那天下之人豈不是和我這個瞎子一樣,這樣不好。
飛飛說天上沒了月亮。
以前在金陵渡,多少文人墨客渡船而來,為的就是見那柳上月,夜色怎么能不伴月,這樣不好。
金瀾啊,既然回到家中,便不要再無聲離去了,斐然是個很懂事的孩子,你要走,只要說一聲,她總是理解的,悄無聲息離去,這樣不好。”
“飛飛,當年能夠救下你這只小烏鴉,是我自己的選擇,老娘敢做,就不怕這裂口之刑,但你總為這個自苦,這樣不好。”
“生何歡,死何懼,我江茹風風火火一生,已經活夠本了,現在想來,沒有后悔過一件事,值了。
只是死期將近,臨終不想以那般猙獰的模樣離世,所以給自己選了個不痛的法子,你們不必為此傷懷,這樣不好。”
她的聲音漸小,氣息也變得輕微,荀飛飛的呼吸便也一同開始紊亂,只是十分細微,幾乎讓人難以察覺。
茹娘的那碗面中,早已放了一些帶她前往極樂的藥汁,這是她的選擇,金瀾無法阻攔,只能眼睜睜看著她倒入,拌勻,吃下。
天上無聲的雷光仍舊在閃爍,將院中照得黑一片白一片,潮風依舊。
“想來今日的天氣很好罷,好像要下雨了。”茹娘的聲音幾乎細若游絲,敲著拍子的手也停下,“我喜歡這樣的好天氣。”
話音落下,她就像是簡單的小憩一般,頭顱微微歪倒,手搭落在扶手處,除了搖椅晃動的幅度外,再無其他動作。
荀飛飛靜默坐在原處,望著桌上尚有余溫的碗筷,金瀾深吸口氣,緩緩閉上雙目,如霰也沒了平日的神情,只是側目看了荀飛飛一眼。
此時唯有林斐然一人直直看著茹娘,看著這個被幾乎被抽干生機的女子。
她要把這樣的模樣、這樣的傷懷、這樣的不忍牢牢看在眼里,記在心中。
世間只有一個茹娘,但也絕不止這樣一個茹娘。
生離死別對如今的她而,仍舊觸目傷懷,仍舊讓人覺得憐惜,但她已經不會再像往日那般被痛楚擊倒、被分離折磨,她只覺得心中的火焰愈發熾熱。
每看一次,憤怒便要旺盛一分。
她攥住衣角,緩緩閉目。
……
不知過了多久。
荀飛飛終于站起身,他沉默著開始收拾碗筷,又將這個略顯陳舊的小院打掃一番,這才拖出一口長棺,為茹娘換上她生前選好的衣物后,將人抱入其中,棺身纏上麻繩,然后靜等時間。
每一日的出殯時刻,他都記在心中,時辰一到,他便起身將長棺背起,回頭看向幾人。
“林斐然,你也算是她的小輩,能同我扶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