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斐然望向院中的百姓,心中難免震蕩。
良久,她才開口問道:“茹娘還好嗎?”
荀飛飛一頓,眼中光芒微斂,他接過扶桑木枝,道:“隨我來罷。”
他帶著二人穿過祠堂,走到后方的廂房中,茹娘正躺在床榻上,睡得十分安詳。
但離得越近,房內寒氣更甚,甚至能夠見到她蒼老的肌理上覆滿白霜,睜開的雙目已經全然化作石質般的灰色。
荀飛飛站在一旁,眸光黯淡道:“她已經看不見了,雙目沉如灰石,便是入眠也難以闔攏。”
他看向手中枯朽的木枝,不知是在寬慰林斐然,還是在寬慰自己:“義母的病癥不算輕,但好在沒受過什么罪,同城里那些經受切膚之痛的人相比,她已經覺得很滿足了。”
上一次與茹娘相見,她還算是精氣足,講起母親的往事更是滔滔不絕,聊至夜間,沒想過,數月之后再見,她便已經萎靡至如今這副模樣。
氣機沒辦法彌補,所以寒癥沒辦法醫治,染上寒癥的人,最后都只有一條路。
林斐然心中漸沉,似是被這房中的死氣沾染,似是身上的腥銹味過于濃厚,她只覺得有些頭暈,可她現在又比以往任何時刻都要清醒。
就在這時,茹娘指尖微動,她恰恰從夢中醒來,石質般的雙眸沒能聚焦,但她卻像發現什么一樣,忽然抬頭,準確無誤地拉住林斐然的手腕。
“金瀾,是你嗎?”
林斐然搖頭,不忍將手抽回:“不是,茹娘,我是……”
她的名字還未說出口,茹娘便搖了頭:“什么不是,你分明就在這里,我感覺得到。忘了嗎,以前不管你躲在哪里,我都能找到你,你還以為我給你作了法,其實就是感覺罷了。”
荀飛飛卻道:“她最近總這樣,時常夢見往事,昨日還覺得我才被她撿回家,叫我不要干重活……她現在應當是半夢半醒。”
林斐然沒再改口,而是順著她的話,扮作金瀾安撫,等到茹娘再度睡去,她才緩緩抽回手。
荀飛飛道:“你們這次路過,就是為了送扶桑木枝?”
見林斐然點頭,他才取出一枚玉令遞給她:“這份情意我代義母收下了,除此之外,以后若要與密教相斗,用這塊玉令喚我,我一定會去。”
林斐然一頓,訝異看去,他又解釋道:“這塊玉令與尊主無關,只是你我二人的情誼所得。”
他將玉牌掛到林斐然指尖。
“我在這里待了許久,但對外面的事也有所耳聞,寒癥一事與密教脫不開干系,我不會袖手旁觀。
等到將金陵渡的百姓都送至州府后,我會去找張思我。
所以你們也不必在此多停留,不管要做什么,趕緊去罷,這里有我在。”
林斐然看向院中眾人,心中已有一番波瀾。
當啷幾聲,玉令與腰間的白玉鈴相撞,碰觸脆響,林斐然再度與如霰啟程,只是這一次,她沒再乘坐飛鳥,而是提劍走在下方,踏上一條通往洛陽城的必經之道。
陣盤的最終落點,恰巧就在洛陽城。
這一路上,林斐然戴著一頂融入夜色的冪籬,孤身走在長道上,她遇到許多遷移的百姓,碰到許多正在追襲的妖獸,她手中金瀾劍幾乎沒有停下,不停有獸首在這一條道上滾落。
如霰沒有打擾,也沒有催促,只是斜撐著金瀾傘,坐在飛鳥之上靜觀。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道,與他這般向死而生的蜉蝣道不同,林斐然走的道,勢必要混入每一個人中,勢必要承受每一次磨礪。
并非身體,而是心力上的磨礪。
每一次出劍,都是對她的打磨,每一次收劍,都是對她的詰問。
這一程并不算最遠,花費的時間卻比之前的每一段路都長,她救過孩童,救過老人,救過匪寇,救過佛僧。
關于她的傳漸漸四起,風聲漸高,但隨之而長的,還有那片遮掩面容的冪籬。
她的話開始變少,經常嚼著饅頭,蹲坐在地,望著那些災民出神,她只有在他面前時才會多說一些,只有在他面前,才能看出她不過是個少年人。
就這樣,林斐然帶著一把長劍,從南殺至北,直到能夠望見那座不夜的洛陽城時,她才緩下身形。
“要到了。”如霰站在她身旁,轉動著手中的羅盤。
林斐然轉頭看他:“累不累?”
如霰并沒有一直高坐在飛鳥之上,不知在哪一日,他開始站到林斐然身旁,站到那些血與泥中,和她一同用腳步丈量出這一段短而漫長的距離。
“這有什么累的。”
如霰一頓,側目看向斜后方的一個孩童,涼聲道:“再試圖動手拉我的衣擺,就扔你去喂妖獸。”
他們隨北上的流民走了一段時間,此時臨近洛陽城,一行人正停在此處歇腳,隨行的不少孩童見他容貌不俗,尤為喜歡在他周邊晃悠。
如霰此人有種特別的吸引力,他好像天生就是孤傲的,但被他看去一眼,罵上一句,總有種說不出的趣味,對于未經世事的孩童而,好玩多過恐懼,被他這么一看,幾人更是興高采烈起來。
如霰不由得咋舌。
聞聲,林斐然疑惑看去,其實這個動作并沒有什么意味,只是好奇,可在那些人看來,便是這個斬妖獸如切瓜砍菜的殺神回頭,再加上冪籬遮了面容,整個人更如出鞘利劍。
幾個孩子對她又敬又怕,見她回頭,幾息之間便散去。
“我比你還嚇人嗎?”林斐然疑惑道。
往日只有別人怕如霰的份,哪有怕她的?
如霰似笑非笑看她,揚眉-->>道:“你覺得我很嚇人?”
“沒有沒有,我不是這個意思!”她頭搖得如同撥浪鼓,“你先坐,我方才聽到異動,先去附近巡視一圈。”
如霰雙眸微睞,細細看她。
“怎么了?”林斐然摸了摸臉,“有灰?”
如霰搖頭:“沒有灰,只是忽然覺得,你眼里的銳光似乎更外露了。”
如果說以前的林斐然像一柄含鋒的寶劍,那么今時今日的她,便已經開始出鞘。
“去罷,早點回。”如霰回身坐下,背倚樹干,兀自給夯貨喂食,沒再理會那幾個偷偷看來的小童。
林斐然有些不明所以,還是偷偷擦了擦臉,這才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