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水牢的鐵門“哐當”一聲被關上,沉重的撞擊聲在空曠潮濕的空間里回蕩了許久,才漸漸消散。
蘇曼卿依舊半浸在及腰深的污水中,冰冷的鐵鏈鎖著她的雙手,沉重地掛在墻壁的鐵環上。她的身體因為失溫和失血而微微顫抖,濕透的頭發凌亂地貼在蒼白的臉頰上,嘴唇已經凍得發紫。
但她的眼睛,卻在黑暗中亮得驚人。
剛才外面傳來的那一陣騷亂,像是一道微弱的光,穿透了這令人窒息的黑暗。記者?外國領事館?
她艱難地喘息著,嘴角卻微微上揚,勾起了一抹極淡的、欣慰的弧度。
海燕……是你嗎?
她知道,這是組織在行動。在她被捕之后,組織并沒有因為驚慌而退縮,反而在這么短的時間內,發動了如此猛烈的反擊。這讓她那顆因為酷刑和折磨而幾乎麻木的心,重新感受到了溫暖和力量。
她緩緩地閉上眼睛,將所有的痛苦和寒冷都摒棄在外,只在心中默念著那幾個字――
堅持住。
只要她不開口,只要她還活著,就是對敵人最大的威脅,也是對同志們最大的支持。
水牢外,走廊里的腳步聲雜亂而急促。
那個審訊官顯然已經亂了陣腳。他在門外來回踱步,皮鞋踩在水漬斑斑的地面上,發出“啪嗒、啪嗒”的聲響,每一步都透著焦躁和不安。
“長官,外面那些人還在吵,領事館的官員說,如果我們再不開門,他們就要向上面投訴了!”一個手下慌慌張張地跑來匯報。
“投訴?他們憑什么投訴?這里是軍事重地,他們有什么資格進來?”審訊官的聲音因為憤怒和恐懼而變得尖銳扭曲。
“可是……可是他們手里拿著外交文書,還有燕京大學校長的親筆信,說蘇曼卿是大學的知名教授,如果出了事,他們要我們負責……”
“負責?我負什么責?她是個**分子!是重犯!”
“可是……她現在這副樣子……要是讓那些記者拍到了……”
手下的話沒有說完,但意思已經很明顯。
審訊官的腳步聲戛然而止。他顯然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蘇曼卿的身份特殊,燕京大學的講師,又是名門之后,社會影響力不小。之前抓她,是趁著夜色,秘密進行。可現在,如果讓那些長槍短炮的記者和外國官員闖進來,看到她被關在水牢里,渾身是傷,這事兒就算捂,也捂不住了。
到時候,輿論的壓力,加上外交的壓力,別說功勞,恐怕連他這個“長官”的位子,都要保不住。
“混蛋!”他低聲咒罵了一句,猛地一拳砸在了墻壁上。
他不甘心。
只差一點,他就覺得只差一點,就能撬開蘇曼卿的嘴。這個女人,就像是一塊堅硬的石頭,無論他用什么手段,都啃不動分毫。但他知道,她的意志力,已經到了極限。只要再加把火,她就會崩潰。
可現在,這把火,被外面的那群人,硬生生地澆滅了。
他站在水牢門口,隔著鐵欄桿,死死地盯著里面那個搖搖欲墜的身影。黑暗中,他看不清她的表情,但他能感覺到,那雙眼睛,正在看著他,帶著一絲嘲弄,一絲憐憫。
那眼神,像是一把刀,狠狠地扎在他的心上。
“蘇曼卿,”他咬牙切齒地低語,“算你走運。不過,你別得意得太早。只要我還在這里一天,你就別想活著走出去。”
他轉身,對手下吼道:“去!把水牢的門鎖好!沒有我的命令,誰也不準靠近這里!另外,給我盯緊了外面那些人,想辦法把他們打發走!如果事情辦砸了,我拿你們是問!”
“是!是!”手下連聲應道,連忙去安排。
審訊官又深深地看了一眼水牢里的蘇曼卿,這才恨恨地轉身,大步流星地朝著出口走去。他的背影,在昏暗的燈光下,顯得有些狼狽。
水牢里,再次恢復了死寂。
只有污水滴落的滴答聲,和蘇曼卿微弱的呼吸聲。
她知道,這只是暫時的喘息。敵人不會善罷甘休,下一次的風暴,只會更加猛烈。但她不怕。
她靠在冰冷的墻壁上,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她在養精蓄銳,等待著,下一次的戰斗。
二
“海燕”站在街對面的一輛黃包車后面,目光沉靜如水,注視著那棟被灰色高墻圍起來的建筑。
那里,就是特務機關的總部。
此刻,大門口已經亂成了一團。
七八個記者模樣的人,舉著相機和話筒,將大門堵得水泄不通。他們身后,還站著幾個身穿西裝、神情嚴肅的外國人,正用流利的英語和門口的衛兵交涉著。
“我們要進去!我們要確認蘇曼卿教授的安全!”
“你們這是非法拘禁!必須給我們一個交代!”
“讓你們的長官出來!我們要和他對話!”
口號聲、質問聲、相機的快門聲,匯成一片嘈雜的聲浪,沖破了清晨的寧靜。
“海燕”的嘴角,勾起了一抹微不可察的弧度。
這是他安排的“明棋”。
他很清楚,要營救蘇曼卿,單靠武力強攻是不可能的。那無異于以卵擊石。唯一的辦法,就是制造輿論,利用社會的壓力,逼迫敵人露出破綻。
他利用自己在燕京大學的關系,聯系了校長辦公室,又通過林薇的關系,找到了幾家報社和外國領事館。他告訴他們,蘇曼卿是被秘密逮捕的,現在生死未卜,處境極其危險。
他沒有說謊。
他只是,把事實,擺在了更多人的面前。
看著門口那混亂的場面,“海燕”的心中卻沒有一絲波瀾。他的大腦在飛速地運轉,計算著每一種可能,每一個細節。
他知道,這只是第一步。
真正的較量,還在后面。
“海燕”同志。”
一個聲音在他身后響起。
他回頭,看到是負責外圍警戒的小王。
“情況怎么樣?”他低聲問道。
“一切都在計劃中。”小王的臉上帶著一絲興奮,“特務機關的頭目已經出來了,正在和記者們交涉。看他的樣子,很慌張。我們的人,已經混進去了。”
“好。”“海燕”點了點頭,“通知大家,按計劃行事。一旦有機會,立刻行動。”
“是!”
小王領命,正要轉身離開,又被“海燕”叫住。
“等等。”“海燕”的目光,投向了那棟建筑的后墻,“老趙那邊,有動靜嗎?”
小王的臉色一僵,搖了搖頭:“還沒有。他……他好像失蹤了。”
“失蹤了?”
“是。我們的人去他家找過,沒人。他平時去的幾個地方,也都找遍了,沒找到人影。”
“海燕”的眉頭,緊緊地皺了起來。
老趙。
這個他懷疑的對象,竟然在這個節骨眼上,失蹤了。
是巧合?
還是……
他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預感。
“繼續找。”他沉聲說道,“活要見人,死要見尸。另外,派人盯著他家,一旦有動靜,立刻向我匯報。”
“是!”
小王走后,“海燕”重新將目光投向了特務機關的大門口。
那里,交涉似乎陷入了僵局。
特務頭目正在大聲地咆哮著,試圖驅散記者。而記者們則寸步不讓,相機的閃光燈此起彼伏。
“海燕”知道,他該走了。
他不能在這里停留太久。
他轉身,融入了旁邊的小巷中,身影很快消失在晨霧里。
他要去的地方,是另一個“戰場”。
三
燕京大學,校長辦公室。
校長陳樹銘坐在寬大的辦公桌后,眉頭緊鎖,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桌面。
他的對面,坐著一個年輕人。
正是“海燕”。
只不過,此刻的他,已經換了一身裝束。他穿著一身筆挺的西裝,戴著一副金絲邊眼鏡,頭發梳得一絲不茍,臉上帶著溫和而謙遜的笑容,看起來就像是一位普通的大學教授。
“陳校長,”“海燕”的聲音沉穩而有磁性,“蘇曼卿教授是我們學校最優秀的教師之一,她的學術成就,您是知道的。她現在無辜被捕,生死未卜,這對我們學校,乃至整個教育界,都是一個巨大的損失。”
陳樹銘嘆了口氣,說道:“小周啊,你說的這些,我都明白。蘇教授的事情,我也很著急。我已經給教育局打過電話了,可是他們說,這是軍事機密,他們也無能為力。”
小周,是“海燕”此刻的身份。他是燕京大學歷史系的一名新晉講師,是陳樹銘的得意門生。
“軍事機密?”“海燕”冷笑一聲,“什么軍事機密,需要抓一個手無寸鐵的女教師?陳校長,您是知道的,蘇教授一向專心學術,從不參與政治。她怎么可能是**分子?這分明就是栽贓陷害!”
陳樹銘的臉色一沉:“小周,這話可不能亂說。沒有證據,我們怎么能這么說?”
“證據?”“海燕”的眼神,變得銳利起來,“陳校長,您覺得,還需要什么證據?蘇教授被抓走的時候,連個逮捕令都沒有。他們把她關在水牢里,用私刑逼供。這就是證據!”
陳樹銘的身體猛地一震。
他抬起頭,震驚地看著“海燕”:“你……你怎么知道她是被關在水牢里?”
這是他剛剛得到的內部消息,連他最信任的秘書都不知道。
“海燕”微微一笑,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從公文包里拿出了一份文件,放在了陳樹銘的面前。
“陳校長,您看看這個。”
陳樹銘疑惑地拿起文件,打開一看,臉色瞬間變得煞白。
那是一份名單。
一份特務機關近期抓捕的人員名單。
名單上,不僅僅有蘇曼卿的名字,還有燕京大學的另外幾名學生,以及幾位教授。
更讓他觸目驚心的是,在蘇曼卿的名字后面,寫著兩個字――
處決。
“這……這是真的?”陳樹銘的聲音都在顫抖。
“千真萬確。”“海燕”的聲音,低沉而凝重,“他們打算在今天晚上,就對蘇教授下手。他們這是要殺人滅口!”
“豈有此理!豈有此理!”陳樹銘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來,“他們怎么能這樣!蘇教授是我們學校的驕傲,他們怎么能隨便殺人!”
“所以,我們必須要救她。”“海燕”的目光,直視著陳樹銘,“陳校長,現在,只有您,能救她了。”
“我?”陳樹銘愣住了,“我能做什么?”
“您是燕京大學的校長,在教育界德高望重。您的影響力,遠非我們這些普通師生可比。”“海燕”的語速加快,“您現在,必須立刻站出來,以燕京大學的名義,向當局發出最強烈的抗議!要求他們立刻釋放蘇曼卿教授,并保證她的安全!”
“如果他們不答應呢?”
“如果不答應,”“海燕”的眼神,變得冰冷,“那我們就把事情鬧大。把這份名單,交給所有的報社,所有的電臺,讓全中國的老百姓都知道,他們到底在做些什么!”
陳樹銘的臉色,一陣青一陣白。
他是個讀書人,一輩子與書本為伴,從未經歷過這種驚心動魄的斗爭。他的心中,充滿了恐懼和猶豫。
他知道自己一旦站出來,就意味著要和當局徹底撕破臉皮。他的地位,他的前途,甚至他的性命,都將受到威脅。
可是,看著那份名單,看著蘇曼卿的名字后面那兩個觸目驚心的字,他的良知,不允許他退縮。
蘇曼卿,是他的學生,是他看著成長起來的。她才華橫溢,心地善良,是那么一個美好的女孩子。
他怎么能眼睜睜地看著她,被那些人渣,送進地獄?
“好!”他猛地一咬牙,做出了決定,“小周,我聽你的。我這就以燕京大學的名義,起草一份抗議書!”
“海燕”的臉上,終于露出了一絲真正的笑容。
“謝謝您,陳校長。您做了一個,最正確的決定。”
他知道,這一步棋,走對了。
陳樹銘的公開抗議,就像是一塊巨石,投入了平靜的湖面,必將激起千層浪。
而這,正是他營救蘇曼卿的,關鍵一步。
“陳校長,時間緊迫,我們必須要立刻行動。”“海燕”站起身,沉聲說道,“我來幫您起草抗議書,您只需要簽字就可以了。然后,我們立刻派人,把抗議書送到各大報社,送到教育局,送到所有能送到的地方!”
“好!好!”陳樹銘連連點頭。
“海燕”走到辦公桌前,拿起筆,刷刷點點地寫了起來。
他的筆跡,流暢而有力,每一個字,都像是一個跳動的音符,譜寫著一曲抗爭的樂章。
陳樹銘站在他身后,看著他那專注的側臉,心中突然升起一股莫名的感慨。
他覺得,這個自己一直以為很了解的學生,此刻,卻變得如此陌生。
他身上散發出的那種沉穩、果敢、以及運籌帷幄的氣勢,完全不像是一個普通的大學講師。
他,到底是誰?
陳樹銘的心中,充滿了疑惑。
但他沒有問。
他知道,有些事情,不知道,比知道要好。
他只是默默地站在那里,看著“海燕”將那份充滿了力量和正義的抗議書,一氣呵成。
當“海燕”放下筆,將寫好的抗議書遞給他時,他深吸了一口氣,拿起桌上的鋼筆,在落款處,鄭重地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陳樹銘。
三個字,力透紙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