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棄化工廠,位于城市常年刮西北風的下風口。
這里曾是這座重工業城市的傷疤,如今,更是被遺忘的死地。高聳的反應塔像是一具具銹跡斑斑的鋼鐵巨獸骸骨,指向灰蒙蒙的天空。地上流淌著不知存在了多少年的、散發著刺鼻氣味的暗綠色液體。
下午四點,太陽已經開始西斜,光線穿過巨大的管道和塔罐,在地上投下如同鬼魅般扭曲的陰影。
一輛黑色轎車,緩緩停在了化工廠銹跡斑斑的大鐵門外。
陸時衍推開車門,走了下來。
他沒有穿那身標志性的西裝,而是換上了一件黑色的風衣,衣領豎起,擋住了帶著寒意的風。他手里把玩著那枚“鷹踩斷天平”的徽章,金屬的冰冷觸感從指尖傳來。
他看了一眼四周。沒有看到人,但他能感覺到,至少有四到五個狙擊鏡的紅點,此刻正牢牢地鎖定在他的胸口和頭部。
他沒有絲毫畏懼,邁步走進了那扇仿佛能吞噬一切的大門。
按照信息中的指引,他穿過迷宮般的廠區,最終在一棟相對完好的二層小樓前停下了腳步。
這棟樓與周圍的破敗格格不入。樓體雖然陳舊,但外墻的油漆很新,門口站著兩個身穿黑色西裝、戴著墨鏡的壯漢。他們的眼神銳利如鷹,身上散發出的氣息絕非普通的保鏢,更像是經過特殊訓練的特種兵。
“陸先生,請。”其中一個壯漢面無表情地做了一個“請”的手勢,伸手去接他手中的徽章。
陸時衍手腕一翻,將徽章收進口袋,淡淡地說:“這東西,還是我自己拿著比較好。”
壯漢的眉頭一皺,手停在半空中。
就在這時,樓上傳來一個溫和的男聲:“讓他進來。”
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到每個人的耳朵里。
兩個壯漢對視一眼,向后退開,讓出了道路。
陸時衍整了整風衣領口,邁步走進了大樓。
一樓是一個巨大的、空曠的廠房,被改造成了一個現代化的指揮中心。數十臺顯示器掛在墻上,顯示著城市各個角落的實時監控畫面,甚至還有星瀚律師事務所和蘇氏集團大樓的內部監控。
幾個身穿黑色制服的人在屏幕前來回穿梭,忙碌地操作著鍵盤。
陸時衍的目光掃過這一切,眼神平靜,沒有絲毫波瀾。
他徑直走向樓梯,上了二樓。
二樓的布局截然不同。
這里被打造成一個古色古香的中式書房。巨大的紅木書架上擺滿了線裝書,空氣中彌漫著上等沉香的味道。一張紫檀木的書桌后,坐著一個男人。
一個讓陸時衍都感到意外的男人。
那人看起來四十歲上下,穿著一身得體的深藍色中山裝,鼻梁上架著一副金絲眼鏡,面容儒雅,氣質溫和,臉上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他手里拿著一把紫砂壺,正慢條斯理地給面前的兩個茶杯里斟茶。
他看起來,不像是一個掌控著無數人生死的“仲裁者”代表,更像是一個大學里教國學的教授。
“陸律師,久仰大名。”男人抬起頭,微笑著指了指對面的椅子,“請坐。嘗嘗我這‘老樅’,這可是很難得的。”
陸時衍走到桌前,拉開椅子,坐了下來。他沒有去碰那杯茶,而是直視著對方的眼睛。
“你就是‘仲裁者’的負責人?”他的聲音很冷。
“負責人?”男人笑了笑,搖了搖頭,“不,我只是一個……協調者。你可以叫我,‘法官’。”
“法官?”陸時衍嘴角勾起一抹譏諷的弧度,“踩著天平的法官?你們的品味,還真是獨特。”
“品味是其次,”被稱為“法官”的男人并不生氣,他輕輕吹了吹茶面上的熱氣,輕啜一口,“重要的是效率。陸律師,你很聰明,比我想象的還要聰明。你竟然能從那個廢棄的數據中心,一路查到我們這里。”
“這很難嗎?”陸時衍反問,“一個自詡為‘神’的組織,往往會犯一個通病――喜歡在自己的作品上,留下簽名。”
他指了指口袋里的徽章。
“法官”的眼神里閃過一絲贊賞:“所以,你今天來,是想把我們的簽名,公之于眾?”
“不。”陸時衍搖了搖頭,“如果我想那樣做,我現在就不會坐在這里了。”
“哦?”“法官”饒有興致地看著他,“那你來,是想做什么?加入我們?”
“加入你們?”陸時衍笑了,那笑容里帶著一絲狂傲,“你們的‘仲裁’方式,太野蠻,太落后了。你們不是在維護秩序,你們只是在制造恐懼。”
“恐懼,也是秩序的一種。”“法官”的眼神變得銳利起來,“陸律師,我欣賞你的才華,也佩服你的膽識。但你今天做的事,已經破壞了我們的規矩。你和蘇硯,本該是這場‘測試’的犧牲品。”
“犧牲品?”陸時衍的身體微微前傾,眼神變得極具壓迫感,“你們搞錯了一件事。我和蘇硯,不是你們的‘犧牲品’,也不是你們的‘棋子’。”
他頓了頓,一字一頓地說道:“從今天起,我們,是你們的‘變量’。”
房間里陷入了短暫的死寂。
“變量?”“法官”重復著這個詞,臉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了,“陸律師,你知道你在說什么嗎?‘變量’,往往意味著不穩定。而我們,最不喜歡的,就是不穩定因素。”
“那你們更不喜歡的,應該是‘失控’。”陸時衍針鋒相對,“蘇建國和周世坤,就是最好的例子。他們以為自己是你們的‘代理人’,最后卻成了‘祭品’。你們的組織模式,有一個致命的漏洞――你們過于依賴‘恐懼’來控制人,卻忽略了人性的貪婪和背叛。”
“法官”的眼神變得陰冷起來:“陸律師,你是在教我們怎么做事?”
“不,我是在給你們提建議。”陸時衍靠回椅背,神色從容,“一個組織,如果只靠恐懼來維系,遲早會崩塌。你們需要的,不是更多的‘祭品’,而是真正的‘盟友’。”
“盟友?”“法官”像是聽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話,“你憑什么認為,你能成為我們的盟友?你手里,只有那一張合成的照片,和一段來路不明的視頻。這些東西,根本不足以撼動我們。”
“現在是不夠,”陸時衍坦然承認,“但很快,就會夠了。”
他從風衣口袋里,拿出一個拇指大小的黑色存儲器,輕輕地放在了桌面上。
“這是什么?”“法官”的眼神瞇了起來。
“這是周世坤和蘇建國,過去三年里,所有通過‘離岸公司’進行的‘資金往來’記錄。”陸時衍的指尖輕輕敲擊著桌面,“這里面,有他們給你們‘仲裁者’的‘保護費’,也有你們轉給他們,用于‘運作’的資金。每一筆,都清清楚楚。”
“法官”的臉色終于變了。
他當然知道這些資金往來的重要性。這些記錄,是“仲裁者”與“代理人”之間最核心的紐帶,也是最大的把柄。
“你從哪里得到的?”他的聲音里,第一次帶上了一絲凝重。
“這不重要。”陸時衍說,“重要的是,這份記錄,現在在我手里。而且,我已經做了多重備份。如果我今天走不出這個門,或者在未來二十四小時內沒有發出‘安全’的信號,這份記錄,就會立刻被發送到國際刑警組織、各國的稅務稽查部門,以及所有的主流媒體。”
這是一個驚天的反擊。
他不是來談判的,他是來“投名狀”的。
他不僅掌握了對方的罪證,還以此為籌碼,將自己從“被審判者”,變成了“談判者”。
“法官”的手,緊緊地握住了茶杯。
他看著陸時衍,眼神里充滿了殺意。他只要動一動手指,埋伏在周圍的狙擊手,就能立刻將陸時衍打成篩子。
但他不能。
因為那份存儲器。
那份記錄一旦泄露,將會給“仲裁者”帶來巨大的麻煩,甚至可能動搖他們的根基。
陸時衍賭的,就是這一點。
他賭“仲裁者”雖然瘋狂,但依然是一個理性的組織。他們不會為了殺他一個人,而冒如此巨大的風險。
兩人對視著,空氣中仿佛有無形的火花在碰撞。
許久,“法官”緊繃的肩膀,緩緩地放松了下來。他放下了手中的茶杯,臉上重新掛上了那副溫和的笑容,只是那笑容,比之前更加冰冷。
“陸律師,”他緩緩開口,“你讓我……大開眼界。”
“彼此彼此。”陸時衍面不改色。
“你這么做,是為了什么?”“法官”問,“為了錢?權力?還是……蘇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