岷埠西南角。
這里與尋經者戌字堂口所在的、尚有秩序可的舊區不同,乃是真正魚龍混雜之地。
棚屋依著港口駁岸胡亂搭建,材料五花八門。
破舊的船板、發霉的竹篾、甚至扯開的舊帆布,都成了遮風擋雨的憑借。
空氣中彌漫著海水的咸腥、腐爛垃圾的酸臭,以及來自不同國度僑民烹煮食物混雜在一起的、難以名狀的氣味。
剛落腳此處的暹羅人、弗朗機水手、或是從閩粵沿海冒險而來的新客。
個個行色匆匆,為生計奔波,無暇也無力去關注隔壁棚屋里是否多了一個被綁來的女大夫。
其中一間不起眼的棚屋內,陳設簡陋,僅一桌兩椅,一盞昏黃的油燈是唯一光源。
鐘露慈坐在硬木椅子上,雙手雖未受縛,姿態卻難掩拘謹。
她對面,崔卓華好整以暇地斟著兩杯粗茶,動作沉穩,與周遭的破敗格格不入。
“鐘大夫,地方簡陋,委屈了。”
崔卓華將一杯茶推至鐘露慈面前,語氣平淡,聽不出喜怒。
鐘露慈沒有去碰那杯茶,目光清亮地看著他:“崔百戶,綁架婦孺,非君子所為,更非朝廷鷹……錦衣衛之堂堂正正吧?”
她將“鷹犬”二字咽回,換了個稍顯文雅的說法,但其中的諷刺意味不減。
崔卓華嘴角扯起一絲幾不可察的弧度,似笑非笑:“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然國事維艱,非常之時,行非常之法。鐘大夫懸壺濟世,當知重癥需用猛藥。”
“猛藥?”鐘露慈微微蹙眉,“崔百戶所指的重癥,是五行疫,還是我夫君李知涯,以及南洋兵馬司?”
“皆是。”
崔卓華抿了一口粗茶,神色坦然。
“五行疫肆虐,民不聊生,此乃天災,亦是人禍。
而李知涯、高向岳之輩,假借尋經之名,行割據之實。
奪占岷埠,勾結泰西,此乃國朝心腹之患,其禍更烈于疫病!”
鐘露慈搖了搖頭,語氣帶著醫者特有的執著:“崔百戶,疫病才是眼前最急迫的‘重癥’。
每拖延一日,便有無數百姓在痛苦中煎熬死去。
你們廠衛,將疫情擴散污名化為尋經者作亂,四處抓捕所謂的‘亂黨’,這難道就是治療‘重癥’的方子?
這不過是解決‘提出問題的人’,而非解決問題本身!
還有我師傅倪先生,他一生潛心醫道。
只因對太醫院某些作為有所非議,便被你們押解進京。
治愈五行疫的希望,或許就在其中。
你們此舉,與扼殺生機何異?”
她語調不高,卻字字清晰,帶著一種沉靜的力量。
崔卓華目光微凝,正視著鐘露慈:“鐘大夫,你可知‘凈石’之事?”
鐘露慈心頭一跳,面上卻不動聲色:“略有耳聞,權貴玩物,與民生何干?”
“玩物?”崔卓華冷笑一聲,“你可知那‘凈石’如何而來?每顆光華璀璨背后,皆是民脂民膏,乃至……生靈涂炭!”
他語速加快,帶著一種揭露真相的銳利。
“但這并非問題的根本!
根本在于,李知涯等人,以此為由,煽動民意,對抗朝廷,破壞綱常!
他們占據岷埠,名為保境安民,實則包藏禍心,引得以西巴尼亞人心懷怨懟。
一旦邊釁開啟,戰火連綿,死的又何止十人、百人?
屆時,你縱有醫治五行疫的良方,又能救得了幾人?”
崔卓華身體微微前傾,目光如炬:“天下大局,重于一方一隅之生死。
朝廷自有法度,太醫院亦匯聚天下英才,非離了倪先生便束手無策。
爾等所謂‘治人’,若罔顧‘治世’之根本,便是無源之水,無本之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