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著環視一圈屋內的“準兵馬司成員”,灰藍色的眼睛里帶著一種混合了疲憊與謹慎的鄭重。
“諸位,”喬阿魁的官話帶著點松江腔,“在表單遞交兵部審核、呈至御前批紅、頒發委任狀之前的這段時間……”
他頓了頓,確保每個人都聽清了這冗長流程:“切莫再行不法之舉。此外――”
他又強調:“最好也不要離開圣心堂的范圍。切記切記!”
這話清晰明了。眾人紛紛點頭,動作僵硬,心思各異。
能暫時躲在這耶穌會的屋檐下,總好過在荒野里被錦衣衛當兔子攆。
喬阿魁似乎松了口氣,卷好那疊關乎眾人命運的紙,像捧著一卷圣物,轉身出了門。
門軸“吱呀”一聲輕響,仿佛抽走了屋內緊繃的弦。
空氣里彌漫開一種奇異的松弛感,沉重的嘆息、骨頭挪動椅子的咯吱聲此起彼伏,一個個肩膀垮塌下來,如釋重負。
李知涯背靠著冰冷的墻壁,目光卻像探針,掃過眾人。
尋經者那邊,氣氛截然不同。
吳振湘和王家寅這兩位,臉上可沒有半分輕松。
王家寅干脆往后一仰,后腦勺重重磕在硬木椅背上,發出“咚”的一聲悶響。他咧開嘴,笑容卻比哭還難看――
“老吳,”他聲音帶著自嘲,“你說這叫怎么個事?
咱們搞出那么些亂子,清浦江上截囚船,殺了多少公差?
多少鎮撫司的番子?血怕是還沒干透呢!”
他抬起手,虛虛一劃,仿佛還能看見那天清晨的刀光血影:“結果轉頭,嘿,朝廷的恩惠‘哐當’就砸頭上了?這餡餅,燙手啊!”
吳振湘沒看他,兩肘架在膝蓋上,佝僂著背,癡癡盯著腳下青石地面的縫隙。
那縫隙里,仿佛能看到妻子臨終前枯槁的臉,孩子發著高燒、渾身紅疹的哭喊。
他喉結滾動了一下,聲音干澀得像砂紙摩擦:“朝廷做事,向來只從實際利益出發。扒皮抽筋,還是順毛捋,只看哪個利大。”
接著停了停,眼神空洞:“就像業石……五行疫……”
最后幾個字輕得像嘆息,隨即他猛地一甩頭,像是要把那些痛苦的影像甩掉,語氣變得冷硬――
“而且,在所謂的委任狀真正發到咱們手里之前,都別對他們抱有百分百的信任!”
屋內的輕松氣氛瞬間凝固。
尋經者的徒眾們交換著不安的眼神。
李知涯沉默了片刻。那點關于“活下去”的念頭,像冰冷的鐵塊沉在心底。他直起身,聲音不高,卻像一顆石子投入死水:“我以為――”
他目光掃過吳振湘和王家寅:“朝廷暫時還不知道我們在清浦干的那些事。”
“什么?!”
“不知道?!”
“這怎么可能?!”
驚疑聲瞬間炸開。
所有人都猛地看向他,眼神里有愕然,有懷疑。
曾全維第一個反應過來。
到底是前錦衣衛試百戶,對這套官僚機器的運轉門兒清。
他一拍大腿,嗓門提了起來:“距離!關鍵在距離啊!”
曾全維手指在虛空中點著,像是在畫一份緊急軍情傳遞圖:“想想!
咱們從清浦江上動手劫船開始算,出海,飄到松江這鬼地方,攏共才幾天?
九月廿四夜里干的事,今天十月初二,滿打滿算,八天!
八天啊兄弟們!”
他語速飛快,帶著一種專業人員的篤定:“咱們干的事,就算地方上用最快的六百里加急往京師報信――馬跑死了也得三天!
這還只是到京師城門口!
報信前呢?”_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