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暫的“暫停”日,在一種山雨欲來的緊繃感中度過。蘇喆沒有浪費這一天,他持續運用“觀察入微”的能力調息身體,雖然進展緩慢,但那種深植于骨髓的虛弱感,的確被驅散了些許。更重要的是,他將休息室、回廊乃至那扇深褐色房門的所有細節,都在腦中反復構建、推演,試圖找出那條隱藏的脈絡。
次日清晨,當蘇喆再次踏入畫室時,顧云深已經在那里了。
他背對著門口,站在潔凈如新的畫板前,仿佛昨天那個失魂落魄、近乎崩潰的人只是幻影。但蘇喆敏銳地注意到,畫架旁的地面上,散落著幾個空了的酒瓶,空氣中除了熟悉的顏料氣味,還殘留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廉價的威士忌的酸腐氣息。
顧云深轉過身。
他的臉色比以往更加蒼白,眼窩深陷,布滿血絲,但那眼神卻異常亮得駭人,像兩塊被強行擦拭干凈、卻依舊殘留著污漬的玻璃。一種孤注一擲的、近乎瘋狂的決心,取代了之前的混亂和驚悸。
“開始。”他沒有多余的廢話,聲音嘶啞,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他指了指那張熟悉的椅子,仿佛昨天蘇喆那些直刺靈魂的詰問從未發生過。
蘇喆平靜地走過去,坐下,調整姿勢。他沒有像最初那樣刻意表現出空洞,也沒有再如昨天那般展露復雜的內心。他只是……存在著。平靜,收斂,像一口深潭,表面波瀾不驚,內里卻深邃難測。
顧云深死死地盯著他,畫筆在調色板上粗暴地刮擦著,發出刺耳的聲音。他調出的顏色不再是之前那些追求“純粹”與“永恒”的灰白冷調,而是變得……濃烈、陰暗,甚至帶著一絲暴戾。大量沉郁的普魯士藍、壓抑的煤黑、以及一種仿佛凝固血液般的深褐色,被堆砌在調色板上。
他不再追求剝離情感的“形式”,而是試圖用一種更直接、更富沖擊力的方式,將內心的風暴傾瀉在畫布上。他要畫的,不再是“林見”,而是他顧云深自己!是他被蘇喆的話語攪動起來的、那些他極力否認和壓抑的恐懼、憤怒、以及……潛藏的痛苦。
畫筆落下,不再是謹慎的勾勒,而是近乎劈砍的、充滿力量的筆觸。畫布上迅速出現大塊大塊陰郁的色塊,扭曲的線條在其中掙扎,構成一個模糊而痛苦的人形輪廓。
蘇喆安靜地看著,如同一個置身事外的觀察者。他的“觀察入微”讓他能夠清晰地捕捉到顧云深每一次運筆時手臂肌肉的顫抖,每一次呼吸間胸膛的劇烈起伏,以及他眼底那熊熊燃燒的、幾乎要將他自己也焚毀的火焰。
他在燃燒自己。用一種近乎自毀的方式,進行著創作。
時間在一種詭異的、充滿張力的寂靜中流逝。只有畫筆與畫布猛烈接觸的“啪嗒”聲,以及顧云深越來越粗重的喘息聲,打破了這片死寂。
蘇喆注意到,顧云深在調配一種極其暗沉的、近乎黑色的墨綠色時,手指有著一瞬間極其細微的停頓,眼神中也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恍惚與……痛楚。
墨綠色……
蘇喆心中一動。這顏色,與他藏在身上的那片顏料碎屑,何其相似!
他沒有放過這個細微的破綻。在顧云深再次蘸取那種墨綠色,準備涂抹到畫布上某個代表“陰影”或“傷痕”的區域時,蘇喆忽然開口了,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顧云深狂亂的創作狀態:
“這種顏色……讓我-->>想起一些不愉快的東西。”
顧云深的手臂猛地一僵,蘸滿墨綠色顏料的畫筆懸停在半空。他霍然抬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住蘇喆。
蘇喆沒有回避他的目光,繼續用一種平淡的、仿佛只是在陳述客觀事實的語氣說道:“像是……被火焰灼燒過后的廢墟,那種混合著灰燼和某種……焦糊物質的顏色。”
“火焰”和“焦糊”這兩個詞,像兩根燒紅的鋼針,狠狠扎進了顧云深的神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