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先一人,正是田語。他今日難得穿了件稍顯正式的竹青色直裰,然而那寬大的袍袖和微敞的衣襟,依舊透著他骨子里的不羈。年屆不惑,面皮白凈,一部精心打理的花白胡子修剪得頗為風雅,襯得那張圓臉上總是笑意盎然的小眼睛格外精神。他步履輕快,仿佛腳下踩著無形的鼓點,一進門,那雙精光閃爍的小眼睛就習慣性地掃過案上的茶點,隨即落在主位的陶煥夫婦身上,臉上綻開一個大大的笑容,聲音洪亮:“哎呀呀!陶公,夫人!這一大早的,有好茶好點心相召,老田我這心里頭,可是比得了塊上好的澄泥硯還舒坦!”他一邊說,一邊隨意地拱了拱手,不等主人招呼,便自行揀了張離點心最近的椅子,一屁股坐下,動作行云流水,毫無滯澀。
    緊隨其后的是無涯。她一襲素白如雪的廣袖長裙,身姿挺拔如修竹,步履輕盈,落地無聲。同樣年屆不惑,面容卻沉靜得如同古玉,眉目清遠,不見絲毫煙火氣。鴉青的長發僅用一支簡樸的烏木簪松松綰就,幾縷碎發垂落頰邊,更添幾分出塵的靜謐。她懷抱著她那張形影不離的“松濤”古琴,對著陶煥與崔令儀微微屈膝,行了個極清雅的禮,聲音如同玉石相擊,清泠悅耳:“陶公,夫人。”隨即,她安靜地走到田語對面稍遠的位置坐下,將古琴輕輕橫置于膝上,素手搭在琴弦上,姿態沉靜如水,仿佛將周遭的一切喧囂都隔絕開來。
    “田師,無涯先生,快請用茶。”崔令儀連忙招呼,親自為二人斟茶。
    田語毫不客氣,拈起一塊精致的荷花酥便塞入口中,含糊道:“嗯!好!夫人這兒的點心,總是最合老田胃口!”他一邊嚼著,一邊目光在陶煥與崔令儀臉上溜了一圈,小眼睛瞇了瞇,帶著了然的笑意,“不過嘛,這大清早的,二位貴人請我們兩個閑人過來,怕不只是為了品茶吃點心吧?可是為了咱們那寶貝徒兒云霽丫頭?”
    陶煥與崔令儀對視一眼,都看到了對方眼中的一絲無奈笑意。田語這性子,永遠直來直去,卻也通透無比。
    陶煥放下茶盞,神色轉為鄭重:“田師慧眼。今日相請,確是為了小女云霽。”他略一沉吟,便將昨日太液湖之事,以及崔琬轉述的陶云霽如何處置趙家豪奴、救助歌女小蓮的經過,簡明扼要地講述了一遍。他語速平緩,著重描述了陶云霽臨危不亂的沉穩、亮明身份的分寸、以及事后安置小蓮的周全。
    田語聽著,臉上的嬉笑漸漸收斂,圓胖的身體也不自覺地坐直了些,小眼睛里精光閃動,捻著胡須,聽得十分專注。無涯則一直垂眸看著膝上的琴弦,仿佛在傾聽一曲無聲的樂章,但搭在弦上的指尖,在聽到關鍵處時,會幾不可察地微微一動,如同琴弦無聲的震顫。
    待陶煥說完,崔令儀緊接著開口,語氣中帶著深沉的憂慮與期盼:“田師,無涯先生,云霽能有今日,全賴二位嘔心瀝血,悉心引導。她心性漸明,處事漸穩,我與夫君心中甚慰。然昨日之事,雖化險為夷,卻也敲響警鐘。煥郎身處要職,樹敵難免。云霽才名漸顯,將來際遇難測。她心思純善澄澈,書畫琴藝自是雅事,然…若遇真正窮兇極惡、不擇手段之徒,僅憑智計與身份,恐難以萬全。”她頓了頓,聲音微澀,“為人父母,所求無他,唯愿她一生平安順遂。故我夫妻思慮再三,想為云霽再延請兩位師父。”
    花廳內一時安靜下來,只有茶香裊裊浮動。
    “哦?”田語的小眼睛猛地亮了起來,身體前傾,臉上再無半點玩笑之色,“夫人之意是…?”
    陶煥接過話頭,聲音沉穩有力:“一位,授其武藝根基。不求沙場爭鋒,但求強健筋骨,通曉自保之道,遇險時能進退有據,護己周全。另一位,精研藥理醫道。通曉辨識百草,制毒解毒,乃至尋常傷病急救之法。此二技,一為護身之刃,一為濟世之舟,亦能磨礪心志,開闊胸襟。習武可壯其膽魄,學藥則能養其仁心,明辨萬物之性。”他目光灼灼地看向田語和無涯,“然此事關乎云霽自身意愿,亦需考量其心性是否相合。二位是助云霽破繭重生之人,對她了解最深。今日相請,便是想先聽聽二位的見解。此舉是否可行?若可行,又當如何與云霽說,方為妥當?”
    話音落下,花廳內陷入短暫的寂靜。晨光斜斜照在無涯膝上那張“松濤”古琴上,深沉的木色泛著溫潤的光澤。
    田語沒有立刻回答,他難得地陷入了沉思。手指在椅子扶手上輕輕敲擊著,發出篤篤的微響,圓胖的臉上表情變幻,時而蹙眉,時而舒展。他抬眼看了看對面沉靜如水的無涯,又看了看神色鄭重的陶煥夫婦,忽然,他猛地一拍大腿,發出一聲清脆的響聲,臉上瞬間綻開一個極其燦爛、甚至帶著點興奮的笑容:
    “好!陶公!夫人!此議大善!妙極!妙極啊!”他聲音洪亮,震得花廳梁上似乎都落下一點微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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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崔令儀被他這突如其來的反應嚇了一跳,隨即眼中涌上驚喜:“田師…您是說?”
    “當然是說好!”田語捋著胡子,小眼睛里閃爍著智慧的光芒,如同發現了絕妙的棋路,“習武強身,通藥理明性,這哪里是學點拳腳藥草?這是為云霽丫頭打開另一重天地的鑰匙!是讓她‘知行合一’、‘體用兼備’的登天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