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洞門處的陰影仿佛凝固了。文甲的身影如同從幽冥中滲出,玄底金紋的官服在昏黃燈火下泛著冷硬的幽光。他懷中緊抱的狹長木匣,此刻更像一口微縮的棺槨,散發著令人不寒而栗的氣息。他無聲無息地踏前兩步,腳步輕得如同貍貓踩過枯葉,卻每一步都像踩在在場所有人的心弦上,繃緊欲斷。
    “李姑娘,”文甲的聲音響起,低沉沙啞,如同生銹的鐵片刮過冰面,每一個音節都淬著刻骨的怨毒與一種近乎病態的審視,“別來無恙?潁川一別,姑娘風采更勝往昔啊。”他嘴角噙著的那抹笑意冰冷刺骨,毫無溫度,眼神卻像兩枚淬毒的銀針,死死釘在李昭臉上,仿佛要刺穿她的皮膚,窺探她靈魂深處的每一絲驚懼。“只是不知…”
    他微微傾身,距離拉近到不足三尺!一股混合著名貴熏香與鐵銹般冰冷殺意的氣息撲面而來。李昭只覺得呼吸一窒,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寒意瞬間從腳底竄上頭頂,四肢百骸都僵住了。她甚至能看清文甲眼中那毫不掩飾的、如同毒蛇鎖定獵物般的殘忍與快意。
    “……姑娘這雙救苦救難的手,”文甲的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親昵,如同毒蛇吐信時冰涼的嘶嘶聲,“還有那能‘活萬民’的‘銀子菜’,在這洛陽城里,在這宮墻之內……”他刻意頓了頓,目光掃過典藥局內林立的藥柜、案幾上盛放名貴藥材的錦盒,最后落回李昭蒼白卻倔強的臉上,嘴角的弧度咧得更開,露出森白的牙齒,“……還能不能,像在潁川那般……‘靈驗’?”
    最后一個“靈驗”二字,他咬得極重,帶著濃濃的譏諷與惡毒的詛咒。那冰冷的笑意在昏黃搖曳的燈火下扭曲變形,如同地獄烙鐵在人間的投影。
    堂屋內死寂一片。空氣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鉛塊,壓得人喘不過氣。搗藥的藥童早已嚇得縮在角落,瑟瑟發抖,連搗藥杵都拿不穩,“哐當”一聲掉在地上,那突兀的聲響在死寂中格外刺耳。引路的醫官更是面無人色,頭幾乎埋進了胸口,大氣不敢出。只有藥柜里各種藥材混合的復雜氣味,愈發濃烈地彌漫開來,帶著一種陳腐而壓抑的窒息感。
    李昭的指尖深深掐進掌心,尖銳的刺痛讓她強行維持著最后一絲清明。她感到文甲的目光如同實質的冰錐,刺得她臉頰生疼,一股巨大的屈辱和憤怒在胸腔里翻騰燃燒,幾乎要沖破喉嚨。但更深的寒意是來自心底——文甲如此肆無忌憚地出現在太醫署核心之地,署丞王甫那毫不意外的態度…這一切都表明,對方早已織好了一張巨網,在這龍潭虎穴的中心等著他們自投羅網!銀子菜,這救命的希望,在他們口中竟成了可以隨意揉捏、質疑、甚至踩進泥里的“笑話”!
    就在李昭幾乎要被那巨大的壓力壓垮的瞬間,一只枯瘦卻異常沉穩的手,輕輕按在了她的肩頭。那掌心傳來的溫熱和力量,如同定海神針。
    華松(華老)向前踏了半步,將李昭半護在身后。他蒼老的身形并不高大,甚至有些佝僂,但此刻卻像一株歷經風霜卻依舊扎根大地的古松。他捻動草藥的手指早已停下,渾濁的老眼抬起,平靜地迎上文甲那毒蛇般的視線,沒有絲毫畏懼,只有一種閱盡滄桑的深邃與悲憫。
    “靈驗與否,非口舌可斷。”華松的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地穿透了凝固的空氣,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沉穩,“藥石之功,在于對癥,在于人心。銀子菜生于田野,其性通民,其效活命,非老朽或李昭一之功,乃萬千潁川生民以性命相證!此乃天賜生路,非人力可奪,亦非辭可污。”
    他頓了頓,目光轉向一旁神色莫測的王甫,語氣依舊平和,卻帶著千鈞之力:“王署丞,圣體染恙,乃社稷之憂。老朽奉詔入京,只為盡醫者本分,以平生所學,竭盡綿薄。無論用何藥方,皆以圣躬安危為第一要務。至于藥材貴賤,門戶高低…”華松的目光掃過案幾上那些在錦盒中熠熠生輝的名貴藥材,又仿佛穿透墻壁,看到門外無數掙扎在疫病與貧困中的百姓,聲音陡然轉沉,如同古鐘低鳴,“…在生死面前,皆為虛妄。醫者眼中,只應有病患,不應有朱門!”
    “好一個‘只應有病患,不應有朱門’!”文甲猛地撫掌,發出幾聲干澀而刺耳的“啪啪”聲,打破了華松話語帶來的短暫肅穆。他臉上的笑容瞬間斂去,只剩下冰封的陰鷙。“華神醫果然心懷蒼生,令人欽佩!然則!”他話音陡然轉厲,如同冰刀出鞘,“宮闈重地,天子龍體,豈是尋常病患可比?太醫署匯集天下名醫,精研典籍,所用之藥,炮制之法,皆循古制,講究萬分!豈是那等來歷不明、田間野草可輕易嘗試?!”
    他猛地轉向王甫,語氣咄咄逼人:“王署丞!圣躬安危,系于太醫署一身!豈能因某些人所謂的‘活命實證’,便置祖-->>宗成法、宮廷規制于不顧?萬一…那所謂的‘銀子菜’,藥性偏頗,與龍體相沖,或是炮制不當,引入邪穢…這滔天干系,誰來承擔?!是你我,還是這位…‘心懷蒼生’的華神醫和這位…‘慧眼識草’的李姑娘?!”他每說一句,便向前逼近一步,無形的壓力如同潮水般涌向華松和李昭,最后的目光更是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剜向李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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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甫被文甲這連珠炮似的詰問逼得臉色微變,額角滲出一層細密的汗珠。他圓滑的臉上閃過一絲掙扎,但很快被更深的顧慮取代。他避開華松清正的目光,清了清嗓子,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動搖:“文先生所…亦不無道理。宮禁用藥,確需慎之又慎。華神醫,李姑娘,非是本官不信二位,實乃職責所在,不敢有絲毫疏漏。”他目光轉向案幾上那些名貴藥材,仿佛找到了支撐,“不若…二位先將那‘銀子菜’的詳實藥性、炮制之法,以及…潁川的所謂‘實證’,詳細錄下,由署內諸位太醫令、醫正共同參詳論證?待有了萬全之策,再行定奪是否用于圣躬…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