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旭被她這突如其來的、充滿力量與依賴的擁抱弄得微微一怔,隨即感受到懷中身軀的顫抖與滾燙的淚水,心中那根最柔軟的弦被重重撥動。
遲疑了一瞬,終究沒有推開,而是緩緩抬起手臂,同樣輕輕地、卻堅定地回擁住她。
一只手在她微微顫抖的脊背上,安撫性地、有節奏地輕拍著,如同安撫受驚的孩童,另一只手則輕柔地撫著她裹著布巾的后腦。
嗅著她發間熟悉的淡淡清香,在這陰冷污濁的牢獄中,竟奇異地感到一絲安寧。
顧凝蕊的情緒如同失控的洪水,洶涌而來,卻也隨著歐陽旭溫柔而堅定的懷抱,以及那沉穩有力的心跳聲,漸漸從最初的激烈抽泣,變為無聲的流淚,最終化為輕微的、斷斷續續的哽咽。
她貪婪地汲取著這份難得的溫暖與安全感,仿佛要將這幾日擔驚受怕、委屈憤怒的所有情緒,都在這懷抱中宣泄殆盡,也仿佛想用自己的體溫,驅散他囚衣上的寒意。
時間在無聲的相擁中緩緩流逝。
歐陽旭知道這樣不妥,卻也不忍在此時推開她。
只是靜靜地抱著她,任由她宣泄情緒,直到感覺到她的呼吸逐漸平穩,身體的顫抖也慢慢止息。
“好了,凝蕊,”他再次開口,聲音低沉而柔和。
“哭出來就好些了,天色不早,你也該回去了,盼兒她們見你久不歸,會擔心的。”
然而,顧凝蕊卻猛地搖頭,在他懷中微微抬起頭,淚痕未干的眼眸中滿是倔強與心疼,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卻異常堅決:
“不,我不走,官人,我不回去!我要留在這里……陪著你!”
她抱得更緊了些,仿佛生怕一松手他就會被這黑暗吞噬。
“你一個人在這里,我不放心!萬一……萬一夜里那些壞人又來了怎么辦?我要守著你!”
歐陽旭心中一震,既為她的忠心與勇氣所深深觸動,又為她的固執感到心疼與無奈。
試圖跟她講道理:“凝蕊,聽話,這里是府衙牢獄,不是尋常地方,你留在這里,名不正不順,于禮不合,更會授人以柄。”
“閔獄頭已經擔了很大風險帶你來,不能再讓他難做,況且,盼兒她們還在等你回去報平安,我在這里很安全,閔獄頭會照應的。”
“我不管什么禮法,也不怕什么把柄!”顧凝蕊少有地流露出近乎任性的執拗,她仰著臉,淚水洗過的眸子亮得驚人。
“閔獄頭是好人,但……但他總有打盹換班的時候,只有我在你身邊,親自守著,我才能安心!”
“官人,你就讓我留下吧!哪怕只是今晚,讓我看著你,我……我心里踏實。至于趙娘子那里……”
她遲疑了一下,眼神卻依舊堅定,說道:
“閔獄頭可以再幫我們傳一次話,我……我一定要留下!”
她的態度異常堅決,仿佛這是她能為歐陽旭做的、最重要的一件事。
歐陽旭看著她眼中不容置疑的決心,知道此刻再多的勸解恐怕都難以動搖她。
這丫頭平日看似機敏跳脫,實則內心剛烈執拗,一旦認定了某事,九頭牛都拉不回。
歐陽旭一時間既心疼她為自己甘愿身陷囹圄的深情厚誼,又擔憂她的安危和名節,心中一時五味雜陳。
就在此時,半個時辰的時限已到。
甬道盡頭傳來輕微的腳步聲,閔誠如約返回。
走近牢房,看到顧凝蕊依舊緊緊靠在歐陽旭懷中,先是一愣,隨即眼中流露出更深的理解與敬佩。
輕咳一聲,低聲道:“姑娘,時辰到了,你……該走了。”
顧凝蕊聞聲,身體微微一僵,卻沒有立刻松開歐陽旭,反而轉頭看向閔誠,眼神中帶著懇求與決絕:
“閔獄頭,我……我不走了,我要留在這里,陪著我家官人,直到他平安出去,可以嗎?求求你了!”
她很少這般低聲下氣地求人,此刻為了能留下,也顧不得許多了。
閔誠聞,大吃一驚,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看看眼神堅定的顧凝蕊,又看看神色復雜卻并未嚴厲反對的歐陽旭,心中掀起驚濤駭浪。
活了半輩子,在牢獄里見過形形色色的人,有哭天搶地喊冤的,有麻木不仁等死的,也有家人送來錢財打點的,可何曾見過……
有如此年輕貌美、身懷武藝的女子,竟然甘愿放棄自由,主動要求留在陰暗骯臟的牢獄之中,陪著主子一同坐牢?
這需要何等的忠心?何等的勇氣?又是何等深厚的情誼?
閔誠只覺得喉嚨有些發干,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姑娘……你……你這又是何苦?這牢里……不是好待的地方啊。”
“我知道。”顧凝蕊的聲音很輕,卻很穩。
“但我更知道,我不能讓官人一個人在這里,閔獄頭,你放心,我絕不會給你添麻煩,我會很安靜的,只待在官人身邊。”
“若有人查問,你就說……說我是官人遠房表妹,聽聞他落難,特來照顧,自愿入監相伴,一切后果,我自己承擔!”
她連借口都想好了,顯然是鐵了心。
閔誠被她這番話說得啞口無,內心震撼不已。
遲疑半晌,看向歐陽旭,見歐陽旭眼中除了無奈,更多的是一種深沉的感動與憐惜,知道這位御史大人恐怕也是默許了。
閔誠嘆了口氣,心中對這對主仆的情義敬佩到了極點,終于點了點頭:
“罷了罷了……姑娘既有此心,閔某……敬佩!”
“只是此事非同小可,姑娘還需萬分小心,盡量低調,莫要被人看出破綻。另外……”
說著,看向歐陽旭:“歐陽大人,顧姑娘留在此處,趙娘子那邊……”
歐陽旭立刻明白了閔誠的意思,心中感激他的周全,同時也確實擔心趙盼兒。
輕輕拍了拍顧凝蕊的背,示意她稍安勿躁,然后對閔誠鄭重說道:
“那就又要勞煩閔獄頭了,凝蕊執意留下,我勸阻不得。”
“還請閔獄頭再辛苦一趟,回館驛告知內子,就說凝蕊因擔心我,已見過我,一切安好。”
“但她留下照應一二,讓盼兒不必擔憂,也勿要再派人來,安心等待便是,一切,等我出去后再細說。”
這話中的語氣帶著深深的歉意和托付。
“大人放心,小人明白!這就去辦!”閔誠毫不猶豫地應下,再次朝著歐陽旭躬身一禮。
又深深看了一眼依偎在歐陽旭身邊的顧凝蕊,眼中滿是敬意,然后轉身快步離去,身影很快消失在幽暗的甬道中。
牢房里重新恢復了安靜,只剩下油燈微弱的噼啪聲。
顧凝蕊靠在歐陽旭懷中,聽著閔誠遠去的腳步聲,心中涌起一股混合著羞赧、慚愧與決絕的復雜情緒。
她知道自己這么做很任性,給閔誠添了麻煩,也讓歐陽旭為難了。
微微低下頭,聲音細若蚊蚋:
“官人……我是不是……太任性了?給你……給閔獄頭都添麻煩了……”
歐陽旭感受到她身體的細微變化和語氣中的不安,心中一軟,低下頭,用臉龐輕輕蹭了蹭她的秀發,聲音溫柔得能滴出水來:
“好凝蕊,說什么麻煩,你的一片心意,我豈會不知?只是苦了你了。這牢獄陰冷,條件艱苦……”
“我不怕!”顧凝蕊立刻打斷他,抬起頭,眼眸在昏黃光線下閃閃發亮,緊緊凝視他。
“只要能在官人身邊,哪里我都不怕!以前跟著官人風餐露宿救災,什么苦沒吃過?這里至少還有墻有頂,還能看見官人你。”
她說得理所當然,仿佛這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事。
歐陽旭看著她眼中的光芒,心中柔情更盛,手臂不由收緊了些,將她更密實地圈在懷中。
也不再多,只是用行動傳遞著自己的感動與接納。
然而,隨著情緒漸漸平復,最初的沖動與心疼過去,顧凝蕊的理智開始慢慢回籠。
她忽然意識到,自己此刻正被歐陽旭緊緊抱在懷中,兩人的身體親密無間地貼在一起,隔著薄薄的衣物,甚至能感受到彼此的體溫和心跳。
一股強烈的羞意瞬間襲遍全身,讓她耳根發熱,臉頰發燙,心跳也不由自主地加速,如同擂鼓。
她這才后知后覺地想起“男女授受不親”的禮教大防,想起自己只是一個護衛,而他是高高在上的主人、是趙盼兒的未婚夫婿……
顧凝蕊下意識地想要掙脫這個讓她眷戀又讓她心慌意亂的懷抱,身體微微動了動。
可是……可是這個懷抱如此溫暖,如此安穩,帶著她無比貪戀的氣息和安全感。
她剛剛才下定決心要留在這里陪他,難道現在就要因為羞怯而推開眼前的官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