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道上。
暮色漸沉,日頭漸漸偏西,投下昏黃光影。
顧凝蕊默默地跟在閔誠身后半步,保持著既便于護衛又能隨時應對任何危機的距離。
方才在館驛門口拔劍相向的場景,此刻回想起來,讓她心中頗為過意不去。
沉默了片刻,她終究還是快走兩步,與閔誠并肩,微微側過臉,聲音不大,卻帶著明顯的歉意說道:
“閔獄頭……對不起。”
她頓了頓,似乎在組織語,片刻后,才接著說:
“此前是我……是我太過沖動,不知獄頭你原來是這般忠肝義膽的義士,多有冒犯唐突之處,甚至……甚至以劍相脅。”
“實在慚愧,還請獄頭莫要見怪,原諒我的魯莽。”
閔誠正提著食盒和包裹,步履沉穩地走著,聞轉過頭來,借著路邊燈籠的光,看到顧凝蕊臉上那抹真誠的赧然,不由得咧嘴一笑。
他連忙擺手,語氣輕松而誠懇:
“姑娘這是說的哪里話!快別這么講!”
說話間,他搖了搖頭,目光中流露出贊許:
“我倒覺得,姑娘方才所做,沒有絲毫錯處!恰恰相反,姑娘對歐陽御史一片赤膽忠心,對保護趙娘子更是用心良苦,思慮周全!”
“這份護衛主家的忠義之心,這份在危難之際的警覺與果決,才真正令人欽佩!姑娘你,才是當之無愧的忠義之士啊!”
見顧凝蕊神色稍緩,但似乎仍有些介懷,便繼續開解道:
“姑娘你想,眼下是什么光景?那欽差尹楷瑞、安撫使周世宏、常平使李文翰,三個……哼,都不是什么好東西,明顯是串通一氣,故意設局陷害歐陽御史!”
“在這種時候,任何風吹草動,任何試圖接近趙娘子的人,都可能是陷阱!若不謹慎萬分,嚴加盤查,那才是真正的危險。姑娘你持劍攔我,仔細盤問,正是盡到了護衛的職責,做得極好!”
“我感激還來不及,哪有什么見怪不見怪的?況且,姑娘你雖亮了兵刃,卻也未曾真傷我分毫,不過是虛張聲勢,試探于我罷了,這份分寸,也拿捏得極好。”
這話語雖質樸,卻句句在理,既肯定了顧凝蕊的忠心與警惕,也消除了她的心理負擔。
顧凝蕊聽著閔誠這一番通情達理、甚至帶著贊揚的話,心中那一絲因誤會而產生的疙瘩,頓時消散了不少,反而生出一股被人理解的舒坦感。
她輕吁一口氣,隨即又想到歐陽旭所受的冤屈,俏臉再次繃緊,替歐陽旭感到無比委屈與憤懣,順著閔誠的話說道:
“閔獄頭你說得對!眼下就是那起子奸佞小人,在故意構陷。”
“我家官人他……他自來到江南西路,哪一件事不是為了國計民生,為了受災的百姓?”
“預警洪災,開倉放糧,安撫流民,彈劾貪墨……哪一件不是光明磊落,利國利民?”
“可那尹楷瑞這些狗官,為了私利,為了黨爭,竟然顛倒黑白,指鹿為馬,憑空捏造出什么‘造反’的罪名,生生將我家官人革職下獄!這世上……還有天理王法嗎?!”
她越說越氣,聲音雖壓得低,卻帶著壓抑不住的怒意。
閔誠也感同身受,跟著憤慨地低哼一聲,語氣中充滿了鄙夷與不平:
“他們這就是典型的‘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根本就是耍無賴,歐陽官人在潯陽救災的事跡,滿城百姓誰人不知,哪個不曉?”
“大家心里都跟明鏡似的!他若真有半點私心,若真想……真想做什么大逆不道的事,”
說到這里,他左右看了看,壓低聲音,帶著一種近乎叛逆的快意說道:
“哼,說句可能不太妥當、甚至有些大逆不道的話,以歐陽官人在災民中的聲望和本事,他若真有那心思,恐怕這潯陽城,早就改弦更張,變成他歐陽官人的城池了。”
“還用得著在這里受他們的鳥氣?還會老老實實住在館驛,等著他們來抓?”
這話說得有些驚世駭俗,卻也道出了一個殘酷而真實的可能性。
顧凝蕊聽了,嘴角不由得微微上揚,心中暗自點頭,深以為然。
是啊,以自家官人的智謀、膽識,以及這月余來在災民中積攢下的近乎崇拜的民望,若他真想……
她心中甚至閃過一個更為叛逆的念頭,與其在這里被這些昏官庸吏陷害受辱,倒不如真就如閔誠所那般行事好了。
至少不必受這份窩囊氣,不必看這些跳梁小丑的嘴臉。
這個念頭只是一閃而過,卻讓她因歐陽旭受屈而郁結的心,莫名地暢快了一瞬,仿佛找到了一個情緒宣泄的出口。
兩人一個憤憤不平地譴責著不公,一個暗自思量著種種可能,腳下卻不停。
不多時,便已來到了潯陽府衙那森嚴的高墻之外。
臨近傍晚,府衙依舊門樓巍峨,石獅肅立,在漸濃的黃昏中顯得格外威嚴而壓抑。
這時,閔誠停下了腳步,轉過身,看向身旁的顧凝蕊,臉上帶著詢問與敬重之色,低聲問道:
“顧姑娘,已經到了,你……要不要隨我進去,探望一下歐陽御史?”
他知道這風險不小,但出于對歐陽旭的敬重和對顧凝蕊忠義的認可,還是主動提了出來。
顧凝蕊從自己的思緒中回過神來。
她想起離開館驛前,趙盼兒曾悄悄叮囑過她,若有機會,且閔誠同意,定要設法進去親眼看看官人的狀況,確認他的安危,也看看他是否真的如閔誠所說那般安好。
此刻閔誠主動提及,她自然沒有絲毫猶豫,當即點頭,聲音清脆而堅定:
“當然要!我必須親眼看到官人安好,才能徹底放心。”
但她隨即又蹙起秀眉,擔憂地看著閔誠:
“只是……這會不會太麻煩你?若是被人發現,或者事后追查起來,豈不是會連累了你?風險太大了。”
閔誠見她答應得痛快,卻又第一時間考慮自己的安危,依舊咧嘴一笑,故作輕松地擺了擺手:
“姑娘放心,沒那么嚴重,這牢獄里頭,每天來來往往探監送飯的人也不少,三教九流都有。”
“只要沒人知道姑娘你的真實身份和模樣,只當是尋常來探視親友的,便不會引人特別注意。”
“你跟著我,低著頭,少說話,我帶你進去便是。”
他雖說得輕松,但眼神中還是閃過一絲謹慎。
顧凝蕊何等聰慧,豈會不知閔誠這是在安慰自己,實則他自己也承擔著不小的干系。
畢竟,歐陽旭是欽差尹楷瑞親自下令關押的要犯,看管必然比尋常犯人嚴格。
閔誠作為獄頭,私自帶人探視,一旦泄露,輕則丟職查辦,重則可能被扣上“同黨”、“私通囚犯”的罪名,后果不堪設想。
她心中對閔誠的仁義與擔當,感佩更深,不由地和趙盼兒發出同樣的感慨。
這渾濁世道,終究還是有好人在默默堅守著心中的道義。
為了盡可能減少閔誠的風險,也為了不暴露身份,顧凝蕊立刻行動起來。
她迅速從懷中掏出一方素色的面巾,熟練地蒙在臉上,遮住了口鼻。
接著,又解下束發的飄帶,將一頭青絲簡單地攏了攏,然后用一塊不起眼的深色布巾將頭發連同額頭一并包裹起來,只露出一雙清澈明亮、此刻卻盛滿擔憂的秀眸。
這樣一來,即便有人從旁經過,也只能看到一個身形窈窕、低著頭、看不清面容的女子,很難將她與歐陽旭身邊那位英姿颯爽的女護衛聯系起來。
“走吧,閔獄頭,我會小心的。”顧凝蕊壓低聲音說道,眼神中充滿了感激與決絕。
閔誠見她準備得如此周到,也放下心來,點了點頭:“好,跟我來。”
兩人一前一后,閔誠提著食盒包裹在前引路,顧凝蕊低著頭,步履輕盈地跟在其后。
穿過府衙側門,繞過幾重回廊,光線逐漸暗淡,空氣也變得陰冷潮濕起來,一股混合著霉味、鐵銹味和隱約異味的特殊氣息撲面而來。
終于,他們來到了牢獄入口。
厚重的包鐵木門半開著,里面透出昏黃跳動的火光。
閔誠與守門的獄卒低聲交談了兩句,似乎是熟人,對方沒有過多盤問,只是好奇地瞥了一眼閔誠身后蒙著面、低著頭的顧凝蕊,便放行了。
走進幽深曲折的甬道,兩側是粗大的木柵欄隔開的牢房,影影綽綽,偶爾傳來幾聲壓抑的咳嗽或嘆息。
火光將人的影子拉得詭異而漫長,顧凝蕊的心,隨著一步步深入,也一點點提了起來。
終于,在甬道靠近盡頭的一間相對干凈、卻也更加孤寂的單人牢房外,閔誠停下了腳步。
他側過身,示意顧凝蕊上前。
顧凝蕊深吸一口氣,強壓下心頭的悸動,緩緩抬起頭,目光透過粗木柵欄的縫隙,望向牢房之內。
只一眼,她便瞬間怔住了!
牢房內,一盞如豆的油燈放在角落的石臺上,發出微弱而昏黃的光,勉強照亮了方寸之地。
一個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正背對著柵欄,靜靜地坐在那張只鋪了薄薄一層稻草的石板床上。
他身上穿著一件略顯寬大、質地粗糙的素衣,代替了往日那身或飄逸或莊重的錦袍玉帶。
往日梳理得一絲不茍、以玉簪固定的發髻,此刻只是用一根普通的木簪草草束起,幾縷發絲垂落額前。
他就那樣靜靜地坐著,微微低著頭,仿佛在凝視地面,又仿佛在沉思。
昏黃的燈光勾勒出他挺拔卻略顯孤寂的背影,投在身后冰冷的石壁上,拉出一道長長的、沉默的影子。
往日那個神采飛揚、豐神俊朗、談間揮灑自如、舉止間透著瀟灑不羈的官人郎君。
那個在杭州城智破貪腐案時從容不迫,在金陵城掀翻紈绔貪官時果決凌厲,在潯陽城外救災時與民同苦、風餐飲露卻依舊目光堅定的風華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