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年間,東北黑水白山間有個靠山屯,屯子不大,攏共五六十戶人家,依山傍水而居。屯東頭有家燒鍋酒坊,掌柜的名叫張老疙瘩,四十出頭,釀得一手好高粱燒,為人憨厚老實。
這年開春,山里突然鬧起了瘟疫。先是屯里王老七家三歲的小孫子夜里突發高燒,渾身起紅疹,沒熬過兩天就咽了氣。接著就像推倒了多米諾骨牌,不出半月,屯里病倒了一大片。郎中請了一個又一個,藥方換了一帖又一帖,都不見好,反見天有人被抬到亂葬崗埋了。
屯里人心惶惶,家家戶戶門楣上都掛起了紅布條驅邪,灶膛里日夜不斷燒著艾草,可那瘟神似乎鐵了心要收人,濃重的藥味和焦糊氣混在一起,壓得人喘不過氣。
這張老疙瘩的酒坊也日漸冷清。這日傍晚,他正對著一缸新出的酒發愁,忽聽門外傳來咳嗽聲。抬頭一看,是個從未見過的干瘦老頭,穿著一身不合時宜的油膩長衫,臉頰凹陷,面色青黃,牽拉著眼皮靠在門框上,有氣無力地問:“掌柜的,能討碗酒喝嗎?渾身骨頭縫里發冷。”
若是平日,張老疙瘩定會舀上一碗。可如今這光景,外來人……他猶豫了一下。那老頭似看出他的顧慮,扯出個難看笑容:“老哥,行行好,我就一趕路的,喝完就走,不給你添麻煩。”
張老疙瘩心一軟,想著自家酒烈,或許還能殺殺邪氣,便取了只海碗,從剛啟封的酒缸里舀了滿滿一碗遞過去。那老頭眼睛一亮,雙手接過,也不怕燙,“咕咚咕咚”幾口就灌了下去。喝完了,咂咂嘴,臉上竟泛起一絲詭異的紅光,眼神也活絡了些:“好酒!真是好酒!掌柜的,再賞一碗?”
張老疙瘩心下詫異,這酒性子極烈,尋常人一碗下肚就得臉紅脖子粗,這老頭卻像喝了糖水。他又舀了一碗。老頭再次一飲而盡,喝完了還舔舔碗邊,意猶未盡:“可惜,還差些火候……若是能有陳年的酒頭……”
張老疙瘩也是個嗜酒如命的,一聽這話,竟生出幾分知音之感,警惕心去了大半:“老先生是個行家!不瞞您說,我這兒還真藏著點好東西。”他轉身從柜臺最底下抱出個小壇子,泥封已久,“這是俺爹當年留下的‘一口悶’,快五十年了,俺都舍不得喝。”
拍開泥封,一股難以形容的醇香瞬間彌漫開來。那老頭鼻子猛吸幾下,喉結上下滾動,眼睛死死盯著壇口。張老疙瘩小心地倒出小半碗,那酒液竟如琥珀般粘稠。老頭接過,先是湊近深深一嗅,滿臉陶醉,然后小口小口地啜飲,半晌,長長吁出一口帶著濃重酒氣的濁氣,嘆道:“好!足矣!掌柜的,你是個善心人,我不白喝你的酒。聽我一句,今夜緊閉門戶,無論聽到什么動靜,千萬別出來看。還有,這壇酒,借我一用。”
張老疙瘩聽得云里霧里,但見老頭神色嚴肅,不似玩笑,又剛喝了人家的寶貝,便愣愣地點了頭。那老頭也不多,抱起那半壇老酒,歪歪斜斜地走出門去,身影很快消失在沉沉的暮色里。
是夜,月黑風高。張老疙瘩記著老頭的話,早早閂了門,吹熄了燈,卻翻來覆去睡不著。約莫三更天,窗外突然刮起一陣邪風,吹得窗紙噗啦啦亂響,風中似乎還夾雜著凄厲的哭嚎和若有若無的鐵鏈拖地聲。張老疙瘩嚇得縮在被窩里,大氣不敢出。
緊接著,他聽見自家院子里竟傳來人聲!
一個尖利刺耳的聲音響起:“咦?好香的酒氣!這窮鄉僻壤,竟有這等好東西?”
另一個粗嘎嗓子接話:“聞這味兒,至少藏了四五十年,饞死老子了!”
然后是一片嘰嘰喳喳的附和聲,聽起來竟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少說也有十幾個。
這時,那個討酒老頭的聲音響了起來,帶著幾分醉意,卻異常清晰:“各位差官遠道而來,辛苦辛苦。此乃小老兒偶得之美酒,獨樂樂不如眾樂樂,若不嫌棄,不妨共飲幾杯?”
院外那些聲音頓時興奮起來,吵吵嚷嚷。張老疙瘩按捺不住好奇,偷偷爬下炕,沾濕手指,在窗紙上捅了個小洞,瞇眼往外瞧。
這一瞧,嚇得他魂飛魄散!
月光偶爾從云縫中漏下,只見院子里影影綽綽站了十幾條“人影”,個個奇形怪狀:有的瘦如竹竿,頂著一顆碩大頭顱;有的渾身浮腫,滴滴答答往下淌著黃水;有的面色青紫,長舌垂胸;還有的周身環繞-->>著一股黑綠穢氣……這哪是人?分明是一群妖魔鬼怪!
而那討酒的老頭,就坐在院中石磨盤上,懷里抱著他那半壇老酒,正拿著一個破碗,給那些“人”分酒。那些瘟鬼疫神們爭先恐后,接過碗便迫不及待地牛飲,喝完了還舔嘴咂舌,一副饞癆模樣。
老頭一邊分酒,一邊呵呵笑著勸酒:“慢點慢點,有的是,管夠!這酒如何啊?”
一個打著嗝的瘟鬼嚷嚷:“好……好酒!比那江南的瓊漿玉液……呃……也不差!”
另一個渾身發臭的疫神接口:“正是!飲此佳釀,渾身舒泰,這趟差事……也沒那么辛苦了!老頭,再滿上!”
老頭來者不拒,一碗接一碗地舀出去。那半壇酒看著不多,卻似取之不盡,源源不絕。那群瘟鬼疫神喝得東倒西歪,丑態百出,院子里彌漫開一股混合了酒香和腐臭的怪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