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一個很大的湖泊邊。我眼前的湖面上飄浮著像蒸汽一般的大霧。大霧成團。滾過來,又滾過去的情狀。我似乎很驚奇地看著。這樣的景象,對我很具有吸引力。我對著湖泊大喊;“堆雪人了!堆雪人了!”但是,湖泊上沒有一絲的反應。霧氣仍在滾來滾去。顔色,也是越來越白,越來越像一個碩大的雪球了。雪球已經堆得很高,它仍在我面前不斷地來回滾動,我似乎很欣賞這樣的情景。我正估摸著,這大概有三層樓高了吧!雪球果然變成了一幢三層的樓房了。顔色仍是白的,但隱隱地似乎含有一些紫色。這紫色讓我懼怕,我想轉身走開。房子里突然飛出了一聲很響的喝聲:“不許走!”我愣住了。盯著樓房的門窗看。樓房所有的門窗都關著。這一聲喝聲是從哪兒飛出來的呢?樓房開始下沉了,速度又很快。頃刻間,只剩下一個尖尖的屋頂。屋頂極像那種小丑常戴的尖頂帽子。我似乎覺得很好笑。卻拼命地克制自己,不讓自己笑出聲來。帽子的底下冒起了一個很大的圓臉。像紅蘋果一般地通紅。我很奇怪,這不是從湖中升起來的嗎?圓臉上的嘴突然張開,伸出了一個更加紅的長舌,朝上面的尖帽一卷,帽子便被紅臉當點心吃掉了!我大吃一驚……
這是一個很有些帶有荒誕意味的夢境。我一直想象不出在哪一個水面邊,讓我產生如此古怪的想象?小城的那個湖泊邊,我呆呆地坐過,但似乎這一種如夢如幻的感覺從來沒有產生過;小城東側的那個湖泊邊,我也曾呆呆地坐過。似乎也不是那種能令我引起想象的地方;省城的那個湖泊,我也呆坐過,想象是有的,畢竟每一次的呆坐,身旁總不會缺少同伴,湖水也只是微瀾而已;太平洋的岸邊我也曾站立過,那是一份驚得我頭皮發麻的感覺。
太平洋上的風并不大,還真應了那句“無風不起浪”的老話了。風并不大的太平洋上,卷起的海浪卻很大,真的有三層樓的房子那么高。像一個巨人一般地使勁收腹,又排浪蓋頂般地朝我砸來。排浪并不能砸到岸上來,聲勢卻大得讓我心驚膽戰。排浪砸在岸邊嵯峨的黑色礁上,砸成了一堆堆白色的水沫。白的更白,黑的更黑。
新疆北部的哈納斯湖邊,我也曾呆坐過。夕陽將湖西岸的山嶺投在湖中,使湖面變得黑黢黢的。據說,哈納斯湖中有水怪。我卻并沒有能看到它的倩影。似乎也不應該在我的記憶中,留下如此不可磨滅的印象。
在監房的文稿修改,警官算是給了我特別的關照。準許我在閱覽室修改。我一進入修改的狀態,對身邊發生的事,便能充耳不聞。有時,我正坐在閱覽室里,展開自己想象的翅膀。警官卻要找人談話了。我便合攏文稿,打算回避,警官會說:
“沒事!沒事!你忙自己的好了!我們知道,你在修改的時候,邊上的聲音你是聽不到的!再說,我找人談話,也沒有需要回避你的事。你盡可以忙你的!”
如此甚好!這多少給了我一些修改的空間,雖然能讓我靜下心來的時間很少。但是,這一丁點一丁點的時間積累,對我來說,也是彌足珍貴的。那天,我正在閱覽室埋頭修改我的文稿,中隊負責生產的大組長進來了。他是來閱覽室做賬,結算各生產小組的勞動產值的。我有意無意地問了一句:
“中隊的漁具產品加工費怎么這么低呀!這些漁具包,在國外的市場上銷售價格很高的呢!”
他不假思索地應聲道:“給中隊的合同價是假的,真正的結算價。應該是合同價的四倍呢!”
我恍然大悟:“我也在想呢!這么低的加工價,中隊怎么會接這樣的單子呀!”
他笑著說:“按合同價結算,中隊能賺多少錢呀!中隊吃什么?”
他也是一個囚徒,因為當了生產大組長,平時口氣有點大。中隊吃什么?中隊服刑人員的伙食標準,應該是國家規定的,跟監獄的收入,似乎有掛鉤,但沒有絕對的關系。
我在計劃部門呆過。部門預算外資金的管理,執行的是收支兩條線,也就是收歸收,支歸支。警官這一塊的收入,應該與監獄的收入有著必然的聯系。也就是財政預算外收支的那個習慣叫法:“按比例返回。”監獄當年度收入的越多,財政按比例返回的數額也就越大。
一千萬的百分之十比兩千萬的百分之十肯定小的多,這是傻子也明白的道理。基數這一塊可以三年一定,或者五年一定,甚至是十年一定,但是,超基數的那一部分,卻可以年年增長。我不清楚監獄執行的究竟是哪一種財政盤子。但是,觀察平時警官對抓產值的重視程度,可以料想,他們的收入,是跟中隊的生產收入息息相關的。所以,與其說是中隊吃什么?倒不如說是警官吃什么!
這種財政的分賬體制。他身為生產大組長,也不一定能聽得懂。我也沒必要去跟他啰嗦這些。我并不以他的口氣為悖,故意扮成一個傻瓜樣說:
“哦!結算價這么高呀!那中隊不是錢很多嘛!”
中隊黑板上公示的每月產值一般都在24.5萬左右。也就是說,真正的結算價,應該在100萬左右,這75萬左右,被截留了,那中隊的錢不是多了去嘛!一年是多少?一年便將近1000萬。監獄跟這家公司合作已經十來年了!應該有多少資金被截留了這還真不是一個小數目的呢!看來,監獄的膽子也足夠大,才敢如此地膽大妄為!
“警官的本事倒挺大的!居然能簽得下這樣的合同!”我順口說道。
“合同哪是警官簽的!”他說,“合同都是我去跟廠家簽的!”
哦,還找了一個替死鬼呢!但是,這樣的替死鬼能承擔這種法律責任嗎?這種欲蓋彌彰的做法,倒是暴露了他們的內心恐懼。但,這只是他們的掩耳盜鈴呢!真的被查,簽合同的囚徒能負什么責任?最終的責任追究肯定會落在監獄領導的頭上。
我不敢再問下去!再說,我知道的信息已經足夠了!再問下去的話,難免會引起他的警覺。平時,我一直給人的印象是不太愿意管閑事的人,對閑事追根究底了,那么,閑事就肯定不會再是閑事了!
我沒有再問,我得好好地思考一下。他們的這本賬究竟是怎么操作的!再有什么不明確的,我盡可能找其他的人詢問。讓一個人說清所有的問題,這不是明智的做法。只有幾個人的說法不約而同了,所獲得的信息才算是真實可信的。這也是證據的把握中,應當遵循的一條最基本的原則,這就是所謂的形成證據鏈。
其后的幾天,我一方面一如既往地思考文稿的修改問題,另一方面,有意識地接近那些生產小組長。有意無意地將話題往加工費低的問題上引。所有的說法幾乎一致!這么說,這件事是確實存在著的!
有一個生產小組長還向我提供了一條更大的信息,隔壁的那個中隊,也是為這家公司加工漁具的,他們的實際結算價格,是合同價的3.5倍。手法如出一轍。書面合同由身為服刑人員的生產組長簽訂。實際的結算,由監獄直接向廠方結算。
再加一個中隊,這每一年的截留資金該有多少!數目驚人呢!我已破解了加工合同單價如此低廉的秘密。但是,這么一大筆資金放在對方公司,監獄又將怎么處理?這筆資金將用在何處?
我覺得將如此重大的內幕,透露給現任中隊長是不合適的。他既然坐上了這個位置,不需要太長的時間,他肯定會知道這件事情。我透露了,豈不是表明我也已經知道了?這件事情我還是裝作不知道的好!我一流露我知道了,他們肯定會對我增加防范之心。甚至會想盡辦法來置我于死地。我必須將相關的信息傳遞給我的家人,才能獲得一份保命的護身符。
這一天,我又瞧見了警官在悄悄地發代價券。你八百,他一千,他一千二的。那位拿了一千的警督銜的警官嘟噥道:
“怎么又是某某大廈的!每個月發代價券,為什么總是發這個大廈的!這個大廈又沒有什么東西可買!”
我心中起了疑問:監獄的警官約有近千人,如果,平均每人發一千元的話,一個月得發多少錢?如果!這筆錢發放是正常的,為什么要采用發代價券的形式?發代價券,不外乎兩個原因:一是這筆錢不能發,師出無名;二是只有通過購買代價券的形式獲得發票,才能入賬,使賬上的收支平衡。
如果用發票抵沖的話,購買什么東西,才能使監獄在內部審計中,蒙混過關呢?而且,中隊長的代價券便比一般民警每月高出四百。那么,再往上呢?差距肯定是越拉越大!還不是在肆意侵吞國家資產嘛!但是,如果在對方的公司列支呢?動用那筆存放在對方公司的資金?
對方的公司為什么要幫助合作單位截留這么多的資金?合同是低價位的虛假合同,支出卻是超過合同價3.5倍和4倍的支出,對方的公司只有弊,沒有利呀?這筆資金沒有在合同中體現,對于對方來說,便不能進入成本。不能進入成本,便會體現在公司的利潤中。
體現在公司利潤中,便意味著對方公司都得承擔相當數量的企業所得稅!難道對方公司是中外合資企業,可以享受“兩免三減半”的稅收優惠?就算是在這五年半里的影響不大,但這里這樣操作的時間已經遠遠超過五年了呀!何以對方公司還會這樣操作?購買代價券,所獲取的發票倒能抵入公司的成本。身為商人,無利不起早。唯利是圖才是商人的本質!對方公司沒有得到利,為什么要去承擔這么大的風險?講不通哦!
中隊來了一位犯了受賄罪的被判入獄的縣國稅局副局長。我假借我出去后,也想辦一家箱包企業與他探討。我問:
“我如果辦一家加工出口箱包的企業的話,最應當抓住的是哪一個環節?”
他矜持了片刻說道:“出口箱包的加工,企業利潤并不是很高。國內的箱包加工市場競爭很激烈。競相壓價。這幾年,箱包企業步履維艱。如果,產品是出口的話,抓增值稅的退稅,應當是主要環節”。
我問:“像這一類箱包企業,比如我們中隊現在加工的這些產品,它的退稅率是多少?”
他說:“增值稅退稅不是這樣的!增值稅是流通環節稅。就是生產這些箱包的原材料在購買過程中發生的稅負。原材料的購買發票才是退稅的發票。能退稅的原材料品種多達兩、三百種,退稅率各不相同,低的僅可退稅3%左右,高的可達15%,據說,這幾年又將提高退稅率,但是,我被抓的時候,退稅率還沒有提高。現在應該出臺了吧?可能會提高到17%。”他愣愣地看著我,“哪怕是出口的箱包沒有利潤。退稅額便可以成為公司的收益,而且,退稅獲得的收益,還免交企業所得稅!”
哦!是這樣啊!我恍然大悟。看來,監獄雖是純加工單位,但為對方提供了可供對方退稅的增值稅發票!光是截留的那一筆資金額度開成增值稅發票就不正常了。這是名副其實的虛開增值稅發票的大案了。更何況,對方單位不見得會以此為滿足。很可能按支付的加工費作為退稅的額度來測算虛開的稅票額度了!如此一來,不是國家在幫這家委托加工的企業在支付巨額的加工費了嗎?
而且,從這家公司分別在省城設立了tps公司和監獄所在地的地市設立了hf公司。如此,利用兩家公司的名義,在不同的地區退稅,又能降低退稅額度。國家不僅幫它支付了巨額加工費,還讓他在國家的腰包里挖了不少金錢去。
只有這樣的盤賬,對方公司才會花這么大的精力來幫助加工單位截留資金。愿意去承擔如此大的風險!這才符合商人的本性!
幫助中隊看管被加了刑的囚犯的那一位中年囚犯,心中的憋屈終于發了出來。那天午飯后,因為他沒有開包裝菜,害得加了刑的那位又拉長了臉給他看,怒火中燒的他,端著吃剩的菜湯,順手倒在了放在監房門外的那一個沒有洗的空飯盤里。負責洗飯盤的囚犯不樂意了,說:
“你怎么將吃剩的菜湯倒在飯盤里呢?都是油,讓我怎么洗呀!”
他肚子里正憋著一肚子的氣呢!便惡聲惡氣地說:“倒在飯盤里又怎么啦!飯盤不是還沒有洗嘛!”
那個負責洗飯盤的囚犯也不是省油的燈,說:“你倒了菜湯你洗!”
他不理那人自顧自地拿著飯碗去洗漱間洗了,那個洗飯盤的端著飯盤也去了洗漱間,在洗漱間洗飯盤時仍在罵罵咧咧。怒火中燒的他終于憋不住了,先是將飯碗中的水潑在罵罵咧咧的那一位身上。還是不解恨,終于拔出了拳頭。剛打了一拳,便被邊上的囚犯攔住了。他雖然被拉住了,嘴巴里的罵聲卻仍是不斷。用本地的土話說,當真是吃相難看得不得了!
中隊的警官歷來對打架最感冒。怎么容得了這樣的事情發生?哪怕他是受中隊的委托在看管那個被加了刑的囚犯。哪怕他因此每個月得額外支出許多費用。扣分單照下。他被扣了一分。不要看被扣了小小的一分,對囚犯的影響可太大了!首先,當年的“改造”獎勵與他是無緣了!再嚴重一點,當年度的行政獎勵給不給他還是一個問題。這就不是一分了!而是幾十分的損失了!
每一個囚徒對分數是看得很重的。分數意味著減刑。誰也不會不在乎被扣分。他因打架扣了分。那個被加了刑的囚犯,中隊自然不會再委托他管。這讓他反倒輕松了許多。他很無奈地對我說:
“被扣分是壞事!但是,壞事倒讓我甩脫了一個包袱。所以,也算是一件好事!”
對他是如此,對我卻慘了!也不知中隊的警官是怎么考慮的。竟將他甩掉的包袱給了我!但是,跟我明確了一點,我只負責對那個加了刑的囚犯在廠區的看管,回到監房便不用我再管。顯然,警官也已感覺到了,原來的那種讓負責看管的人在經濟上資助他,反而會助長他的驕橫。不利于他的洗心革面。
但是,警官這樣的安排,顯然讓這一位吃慣了白食的人很-->>不爽。有時候,他似乎在有意跟我作對。在廠里上廁所的時候,他明知我走不快卻走得飛快。害得我在他的身后只得急急地跟著。甚至是不吭一聲地突然站了起來就走,讓我猝不及防。
我因修改文稿仍在繼續,神思常常不屬,當我感覺他已離開,起身跟去時,他已走去老遠。警官終于發現了他的故意。那天喊住了他,告訴他,如果他下一次再不告訴我,自己就立即去上廁所的話。將不再允許他單獨上廁所。
囚徒在工廠時的上廁所是有規定的,必須在規定的時間內,一個生產小組,一個生產小組依次排隊去。他卻全然不顧這些,像是故意要顯示自己的特殊。警官也懶得管他,只要有人跟著他,他不鬧事,便由著他。但是明白無誤地明確告訴他,必須先跟我講一聲,顯然對他還是有制約的。他果然收斂了許多。
所以,在我看來,這個人的那些自以為是,很大程度上還是警官縱容出來的!倘如,將他與別的囚徒一樣的管理,未必會養成他的那一份驕橫。怕他鬧事,他就越加會做出一會要鬧事的架式。這是誰都明白的道理。但是,警官畢竟是抱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的多。才會漸漸形成這樣的局面。一直到局面演化到難以控制時,再出手處理,其實是害了他。
那天我問他,為什么總聽見有人喊他“阿傻?”
他甚是不悅。說:“什么阿傻!你以為我是傻子啊!他們是叫我‘阿殺!’我是香港第一殺手!”
口氣甚是自得。是這樣啊!怪不得我一直奇怪呢?怎么別人喊他“阿傻”,他反倒很自得的樣子?原來是“阿殺”!是在恭維他哦!他朝我瞥了一眼:“哼!老某也真是!”語氣很是不屑,似乎在怪我將他看扁了。我故作吃驚地說:
“哦!是殺手啊!你是在香港殺了人嗎?”他的臉頓時陰沉了下來。卻不回答我的問話。我又問,“你后來是怎么回來的?”
他遲疑地說:“是被遣送回來的!”
我又問:“在香港哪座監獄坐的牢?”
他遲疑了一下低聲說:“赤柱監獄!”
哦,赤柱監獄據說倒確實是關重刑犯的。我又問:
“在那兒呆了幾年呢?”
“幾個月”他的聲音越發低了。我更加奇怪了:
“殺了人才被關幾個月啊?香港的sharen犯判得這么輕?”
他不再吱聲。我有些懷疑。香港的法律,對sharen的罪似乎不會才判幾個月這么輕?但又覺得不太好很直接地問他。便迂回著問道:
“你是怎么去的香港?”
他似乎來了些精神:“躲在漁船里過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