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部曲都寫完了嗎？”

我回答說：“寫了三部曲，第四部寫不下去了！”

原先，我是對管教說過，要寫成一個四部曲的。所以，管教才有如是問。他問：

“怎么不寫下去了？是時間不夠了嗎？”

“不是！”我說，“我已經寫到了九五年了，不能再往下寫了！再往下寫的話，要涉及到監獄內的事了！這是不適合的！”

我確實已經寫到了社會主義工商業的資本主義改造，社會已經完成了那個循環。梅花潭邊的五戶人家三代人在這個社會經濟形式的循環中已經經歷了他們的悲歡離合，經歷了他們的愛恨情仇。再往下寫就不太適合了。管教顯然誤會了我的意思，他接口說：

“監獄里的事確實不能涉及！這書稿里，你總不會涉及吧？”

“沒有！”我笑笑說，“怎么可能涉及到監獄！書中的任何一個人物。我還沒有讓他們有坐牢的打算呢！”

“那你的第四部怎么辦呢？”顯然，他還念念不忘我的四部曲的說法。我只得含糊地說：“今后吧！今后有機會再寫吧！”

“那你把這些書稿交給我是什么意思？”他問。

“要請你幫我看一下，接下來，我還要作修改！”我說，“如果可以的話，一個月之后的國慶節，家里會有人來見我，到時，請幫我將書稿交給我的家人，讓他們去打印后，再送進來交給我修改。再則。我也可以出工了。”

“哦！可以出工了嗎！”他說，“好的！好的！”

他接過了那一疊硬面抄“哦！這么多本子呀！”

其實，我心里還有一個小九九，這么大的一疊本子，放在我自己的抽屜里讓我自己保管，我還真不太放心！每一個節假日之前，監獄都會例行清監，萬一失掉一個本子，對于我來說，可實在不是鬧著玩的。將這一疊本子放在警官的櫥柜里是最安全的！

我拄著拐杖出工了。我無法跟著隊列走，只能自己拄著拐杖慢慢走。出工之后，我的工作也作了變動。我被安排去穿拉鏈頭。這多少是照顧我的意思。不過，按我當時腿傷未徹底痊愈的身體狀況，坐在那兒穿拉鏈頭，確實比較合適。其他，我又能做得了什么呢？

書稿的寫成，我的身子和精神幾乎都虛脫了。身子在半年多的時間里瘦了二十多斤。我自己都能感覺到自己已是瘦骨伶丁，精神上也感覺到了完全空了。似乎頭腦中這么多年結存下來的東西，我的所思所想，都已被這絲絲縷縷剝繭抽絲。抽了個一干二凈！我整個人極像是已被抽去的靈魂的軀殼，空落落地無所依持。

真像是吐盡了絲的春蠶。我不知道，春蠶吐盡了絲之后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覺。但我知道，春蠶吐盡了絲之后，會縮變成蛹。最后破繭而出。會蝶化成蛾！蛾是它的第二次生命，正是這第二次生命，才讓它得以完成生命中的延續。那么，我呢？我吐盡了絲之后，當然不會成蛹，又化成蛾。但我所結成的繭，是否會有助于我生命的再次啟航呢？

我給我的那位部下打了一個親情電話，告訴了她我寫完之后，身心空落落的感覺。她一聲驚嘆地說：

“哦！我知道了，是不是那種女人十月懷胎，一朝分娩之后，整個肚子空落落的，人走起來發飄的感覺呀！”

我哭笑不得：“神經病！我又不是女人，我哪里會有女人生孩子的經歷！我怎么知道我的這種空落落的感覺是不是就是女人分娩之后的那一種感覺呀！”

不過，我的寫作，確實跟女人的懷孕生子相仿佛。只是女人十月懷胎生下的是另一個肉體，是生命的延續。而我二十年磨一劍，修得的正果是我的這一個三部曲。《長河落日》三部曲，其實就是我誕下的孩子，只是我一口氣生下了《梅花洲》，《桃花劫》和《牡丹祭》三個孩子。這三個孩子幾乎耗盡了我的畢生精力，我能不感覺到我身心疲憊，整個人都空落落地無所依恃了嗎！

我讓一個生產組長幫我做一個包。我告訴他，這個包內能放得下七個硬面抄就可以了！用不著大，更不可以小。我讓他按照硬面抄的大小做！廠房里，每個生產小組都在用硬面抄在做生產記錄本。用不著我提供樣品。我知道，這個生產組長手很巧，人也聰明，我這個并不是很難的任務，他一定能很好的完成。

果然，當天，他就將包做好了，裝了拎手，也裝了拉鏈，挺像模像樣的。當天晚上，回到監房之后，我便將包交給了中隊的管教。我讓他將那疊硬面抄放在包里。這么一疊硬面抄放在他的櫥柜里，我忽又擔心了起來。生怕給他不慎弄丟了一本，一起放在包里，總好過散亂地疊放在哪兒。他接過了包，翻來覆去地看了看，詫異地問我：

“這個包干什么？”

我說：“放那疊書稿呀！”

他說：“這么多的本子，這么一個包，哪里放得下呀！”

我說：“我是讓他按七個本子的尺寸做的，應該能放得下！”

他問：“是誰幫你做的呀！樣子倒是蠻好的！還做了一個拎手呢！”

我朝他笑笑。他將包放在桌子上，從房間里捧出了那七本書稿，說：“你看，我將這些本子放在我的柜子里呢！鑰匙在我這兒，別的警官都開不了我的柜子！你還不放心呀！”

他拉開了包的拉鏈，將包蓋掀開。一疊硬面抄放進去，再將包蓋上，拉鏈拉好，正適合，不大不小。他拎起包的拎手整個包豐滿而不干癟，方方正正，滿像一回事呢！

“好！”他贊嘆了一聲說，“這樣放在我的櫥柜里，你應該能放心了吧！”

其實，書稿交給他沒幾天，我就讓人做了一個包，讓管教將書稿放進包里，我這是在催促他，抓緊審閱，國慶節很快要到了。家人來接見時，我得請警官幫我交給我的家人了。

完成書稿之后，我變得無所事事。沒有依恃的靈魂，讓我像一塊干透了的海綿，急于要吮吸水份。晚上看電視的時候，我會像其他的囚徒一樣，急急地往電視機跟前湊！不管是什么節目。我都會照單全收。我這才體會到了人的內心空虛的時候，體現在視覺上的是那一種饑不擇食的情狀。

當視覺上有了一定的依附點之后，我才會審視電視劇情節鋪排的合理性和不合理性。人物性格表現的合理性和矛盾性。故事情節編排的邏輯性和人物性格的銜接性。人物語和人物性格，文化層次的相符性。

我像是一個貪食的孩子，一坐在餐桌，便將所有的食物擼到自己的跟前，然后，再一樣一樣地品嘗，一樣一樣地細嚼慢咽。我希望我的饑不擇食，能讓我空落落的心靈能夠得到很快的充填。哪怕這一份的填充是不辨良莠的，總也勝過讓我空虛得發慌的好。

家人終于來見我了。警官也終于如我所愿。將那個裝滿手稿的小包交到了我妻子的手中。我心中的一塊石頭終于落了地！我告訴妻子，要像母雞保護小雞一樣地保護好我的手稿，讓女兒打印了之后，將打印文稿送進來，交給我修改。

二十年來，我孜孜以求的寫一部書的愿望終于達成了！我能不欣喜若狂嗎！我雖身陷牢獄之災，但我的意志并沒有因為命運的坎坷而被摧毀。我沒有就此沉淪。我仍然站著。而且，我仍頂天立地地站著。而且，我越過了阿爾卑斯山！這可不是任何生活在能呼吸到自由空氣里的人所能做得到的。更不是一個身陷囹圄的人所能企求的！我做到了。難道，我能不引以為傲嗎？

法院終于實施了他的下一步動作。也就是說陷害我的人，要奪取我所持有的房地產公司股份的步伐，終于邁出了實質性的一步！我收到了法院寄給我的第二次我所持有的公司10%股份的資產評估報告。

第二次資產評估報告是第一次資產評估報告的同一家評估事務所出的。讓我感到詫異的是，第二次的資產評估居然比第一次的資產評估缺失了這么多的實質性內容。這個會計師事務所居然照出不誤。雖然，委托評估的公司要對自己提供的財務報告的真實性承擔法律責任。但是，第一次資產評估中有著的那些項目，在第二次提供的財務報告中缺失了，作為同一家會計師事務所，同一個評估人，難道可以視而不見嗎？居然沒有向提供財務報告的委托公司提出異議？或者要求委托人提供相關的書面說明？

我仔細審閱了這份評估報告，審閱了附在評估報告后面的那一份公司財務報表。比照第一次評估報告。連我這個對財務完全是門外漢的人，也一眼能看出財務報表上的造假，何以身為有會計師職稱的評估人卻看不出來呢？串通了造假是顯而易見的。我立即撰寫了對第二次評估報告的異議。并列舉了第二次評估報告中與第一次評估報告相比所缺乏的項目：譬如：

東鄰那個縣的那一塊30多畝的商業用地缺失了！這塊地購入時的價格是一千多萬元；幾年過去了，它的價值應該有許多升值了吧？它去哪兒了？難道跟人一樣，生不見人，死不見尸了？譬如，房產公司所持有的典當公司的48%股份呢？價值960萬元的本金呢和近十年來的收益呢？也不翼而飛了？譬如省高院裁定的被劃走的四千萬元呢？難道也就此蒸發了？

譬如：開發的那個拆遷安置小區的30多萬平方米建筑面積的三千萬元收益呢？譬如，開發的那個近一百畝土地的拆遷安置房和商住房的混合小區的收益呢？拆遷安置房都已經結算。商住房已發生銷售的，在財務帳上應有體現，沒有發生銷售的，在資產平衡表的建成品一欄中應該有所體現。而且，對建成品的產品應該作出評估。

評估應以小城同類地段的商住用房的銷售價格作為基準。這是評估應該遵循的一條基本原則！再譬如鄰縣的那幢辦公大樓的代建收益呢？怎么都不翼而飛了？作為兩次評估的同一家評估單位，第二次的評估報告比第一次的評估報告缺失了這么多的項目，為什么視而不見？這又豈是那一紙委托公司要對自己提供的財務報告的真實性承擔法律責任，所能撇得清責任的！

我讓妻子將我所撰寫的，對第二次評估報告的書面異議一式幾份，除了自己留底之外，分別呈送給出評估報告的會計師事務所和委托評估的法院。法院沒有反饋任何的信息。倒是那家評估單位提出了抗議！說我的異議是在挖苦和諷刺他們。

很好！有反饋就好！說明他們已經收到了我的書面異議。我所布下的局又完成了極重要的一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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