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似乎站在一棵很高很粗壯的樹上。樹干上似有著一級一級的臺階。我不知道我為什么會站在這兒?也不知道是不是順著那個臺階走上來的。周圍的樹都比這棵樹矮,讓我有一種“一覽眾山小”的自得。天空是灰蒙蒙的。我看到周圍的樹冠上有一團一團的黑影在騰跳。這似乎是一種讓我害怕的動物。它們騰跳著朝我奔來,目標肯定是我!我已經看到了它們瞪著血紅的眼睛在看我。我想躲在樹葉的后面,但是,樹上的葉子實在太少了!很稀朗,根本沒有辦法將我掩藏起來!我想順著臺階逃下樹去。但是,明明看到過的那一長溜臺階卻沒有了!我突然擔憂了起來,有一種上了人家當的感覺。我又找不到讓我埋怨的對象。樹上沒有其他人;樹下也沒有人,只有兩支電筒照射上來!……那不是手電筒,而是和樹冠上騰跳著的動物同樣的眼睛……
醫院中隊的中隊長跟我說:“你可以出院了!出院之后,回到中隊,你還可以休養。我們會關照中隊的!你所在中隊的指導員已經調走了。再待在醫院里,對你可能不太有利!”
他的話,說得很蹊蹺。我住不住院,又不是由著我的,中隊的指導員換人了,跟我又有什么關系?不太有利更是從何說起?我不想去推敲這些。既然讓我回中隊。那我就回中隊好了!對于我來說,待在醫院和待在中隊并沒有太大的區別。回中隊之后,按我的身體狀況,我也不見得能去廠里干活。
我知道,我必定會像其他的病員那樣,每天被安排去大隊部所在的中隊休養!這樣也好!雖然每天得去大隊部所在的中隊,那兒畢竟比較清靜。除了值班的警官和大隊的囚犯統計之外,一般也只三、四個人,總沒有醫院的那一份嘈雜。也許,更適合我潛心寫作。在醫院,我已腆著臉跟人要了兩個硬面抄了!雖然是向兩個人要的。我總不好意思再向第三個人伸手吧?
鋼筆墨水,我每天去灌,也難免會遭人厭。我已經聽到:“墨水怎么用得這么快!”的抱怨了!雖然,我是無意中聽到這樣的話的。卻也不排斥那人是有意說給我聽的!陪護已經成了我的負擔。我也希望自己能盡快地擺脫這樣的陪護。回中隊后,硬面抄和水筆,大賬上有得開,我不必擔心后繼原材料的缺乏。
回到中隊,我被安排在靠廁所最近的那個監房,這當然是考慮了我的方便。但陪護住在我的上鋪,卻令我頭疼。警官的意思是,回監房之后,他仍是我的陪護。白天他隨他人去出工,我去別的中隊休養,大家互不相干。晚上,回了監房仍得照顧我的起居。
這令我很是頭痛。我最怕的,便是他晚上跟我睡在一個監房。現在倒好!他干脆睡在我的上鋪了!那嚼炒豆一般的磨牙聲,豈不是成了滾滾的雷聲了!
我一直感到奇怪,他的牙齒已脫落得沒剩幾顆了,何以磨牙聲仍是如此在厲害?他的牙齒這么早便已脫落了,是不是磨牙惹得禍?倘如他仍是滿口堅固的牙齒的話,這磨牙聲豈不是該驚天動地了?
奇怪歸奇怪,我卻不能說。我總不能說,我的腿傷已好,生活能自理了,我已不再需要陪護!如果我真的這么說了,警官肯定會讓我也跟著出工去!既然生活能自理了,連陪護也不需要了,為什么不能出工勞動呢?難免警官會作如是想!這豈不是我的寫作時間沒有了。
創作已經開了頭,該理出的故事線索,我也已經一一理出。我只需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將該說的故事,順著這幾條線索慢慢地往下敘述就可以了!在這樣的時候,中斷了寫作,豈不是太可惜了?這豈不是我半年多的冥思苦想都泡湯了?
過一段時間接著往下寫,也不是絕對不可能。問題是,中斷了的敘述,再銜接起來,又得浪費我多少的心血!再者,我自己說不要陪護了,萬一又不慎摔倒了怎么辦?這可不是鬧著玩的!醫生已經再三再四地關照過我,骨折的部位再不能碰到沖撞,更不要說跌跤了!如果銜接起來的部位再出現裂痕的話。我的左大腿股骨便廢了。必須得換人造股骨頭了!這便意味著,我會像那位警官一樣變成瘸子了!
瘸子的形象是我連想都不敢想的!坐牢坐成了瘸子,這是我無論如何也接受不了的。雖然,在監獄,造成傷殘的情況屢見不鮮。今天還歡蹦亂跳,明天卻已經死了的事也見怪不怪。但監獄總會將造成這種情況的責任歸咎于傷者本人。監獄是不可能為此承擔任何的責任的!誰能對高墻內,這種與世隔絕的地方發生的事置喙呢?
而且,面對他貌似憨厚實則狡詐的笑容,有些話我也不太說得出口哦!也只能讓他當我的尾巴了!暫時甩不掉就不甩了吧!晚上磨牙聲隆隆,倒可以催我早一些醒來。反正我已形成習慣了。頭一碰枕頭,我便會沉沉睡去。任爾嚼豆聲“嘎嘣”亂響,我也能充耳不聞。凌晨早一些醒來,倒是好事。我能利用醒來后必須得等起床的哨聲才能起床的這段時間,好好理一理思路,好好構思,完成一天寫作的情節構想。這對于正潛心寫作的我來說,不是極好的安排嘛?!
新來的指導員已是人到中年,人挺寬厚的。看來,也比較容易相處。在監獄呆了幾年,我已得出了結論。年紀輕的那些警官較已是中年的警官更難相處。這應該與這些年輕人剛進入工作單位,急于表現自己,或者急于想讓自己獲得同事的認可的迫切心理有關。說得好聽一些是對工作負責;說得中肯一些,是在他們的心中的那一份優越感在作崇;說得難聽一些,是涉世未深,不知天高地厚。
中年的警官就不同了,畢竟已在工作崗位上歷練了幾年,雖不見得都已見過了大風大浪。社會經驗已使他們成熟,他們不太會再像涉世未深的愣頭青一般地做出讓人瞠目結舌的舉止來。
回到中隊的第一天,晚飯后,其他人都已上樓上的大廳去看電視了。我拄著雙拐卻上不了樓,只得待在監房里。那個陪護,早已興致勃勃地上樓看電視去了。像是在醫院做陪護的這段時間里,從來沒有看過電視似的。才剛吃完飯,他便在問旁人了:
“今晚放什么片子?”
一副急不可耐的神情。我怎么還好意思拉著不讓他去?每天晚上的電視,除了錄像還是錄像。而且,又是那種爛得不能再爛了的錄像。如果,片子里有一些半裸著的女人的鏡頭,會引得觀看的人一陣一陣的驚嘆聲,那一份興奮的心情,會一直延續很長時間。第二天早晨監房的地上,因此會多丟了許多的面巾紙團。這是一種無奈的宣泄。我理解但是很不屑。
我待在監房里繼續著我的寫作。坐著小櫈趴在自己的床鋪上寫得時間長了,畢竟很累,我站起身子,拄著雙拐走去監房外,想去衛生間。正遇新來的指導員過來。第一次見面,他就關切地說:
“你走得慢一些哦!小心一些!你的那個陪護呢?”
“哦!沒事,沒事!我小心一些就是了!”我趕緊說,“我讓他去看電視了!你是?”
“噢!我剛調來!”他說。
我瞥了一眼他的警銜,已是警督了,便說:“你是指導員吧?”
他笑笑說:“你在生活上有什么困難的話,跟我講一聲。我們會安排好的!”
我跟著他笑了笑說:“好的!好的!謝謝噢!”
他的話不多,卻很實在。雖然,我不會真的開口去要求些什么,但是,關切的話,總是暖人心的。
在中隊的所有服刑人員都去廠里干活的時候,我拄著拐杖去那個病員集中休養的中隊。每天清晨,吃過早飯之后,我便拎著塑料馬夾袋,袋中裝著硬面抄和筆,去忙我的活。那個中隊,跟我所在的中隊一樣,一式一樣的小樓,一式一樣的院子,一式一樣的樓下小廳,一式一樣的閱覽室,一式一樣的監房和一式一樣面對面排著的雙層床鋪。只是人都去出工了后,整座小院顯得十分安靜。
我不能堂而皇之地坐在閱覽室里寫。雖然閱覽室有桌子和椅子,寫作的條件好了許多。我只能坐在監房內,靠窗的那個鋪位上,趴在那張低矮的飯桌上寫。飯桌實在是太低了,我只得將鋪上折疊好的棉被,移去桌子上,權當桌子,伏在被子上寫。
整個生活區都已人去樓空。窗外,是一條臨近的柏油小路。小路的前面,是一個大大的草坪。草坪上的草,野草和種植的草很親密地擁擠在一起。只是個子高矮明顯地不同,顯得雜亂。草坪上有樹。很稀朗地種著一些樹。
已是四月間,我看見桃花盛開。但是,這盛開的桃花顯得特別的稀朗,遠不是我印象中的云蒸霞蔚的模樣。也不知是不是監獄的環境,同樣不適合桃花的生長,像竹子那樣?遠遠看去,那幾株桃花,極像缺少營養的少女,枝葉萎靡,一副頭發黃而稀少的模樣。
草坪上還有幾株顯得很突兀、瘦長的樹。瘦長的樹干扭曲著朝上,雖瘦卻似乎仍是不屈。小而綠色的樹葉。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樹,一直到后來有人爬上樹去摘果子,或者站在樹下,猛烈地搖晃著樹干。我才知道那是冬棗樹。我才知道為什么那句俗語說:“有棗沒棗三竿子!”
原來,冬棗藏身在樹葉中間,站在樹下的人,根本看不見小小的冬棗藏身在哪兒。收獲冬棗,只得盲目地用竹竿抽打。掉下來的,才是冬棗。這遠不是我記憶中的棗樹印象。
我老家宅院后面上的那兩棵冬棗樹,長在那個土墩上的大火桑東側,并排著粗壯和直立的樹干,豈是這幾棵扭曲著樹干的瘦棗樹可比的。結出的冬棗至少有鴿蛋一般的大小,大的如同雞蛋。棗皮上有褐色的斑塊。聞著都香,更不用說品嘗了!讓人滿口生津,生脆的甜。
監獄里的冬棗雖也有褐色的斑塊,但個頭如同楝籽,實在小的可憐。也不知是品種的原因,還是土質的原因?但是,監獄里的土地貧瘠得驚人是可以肯定的!在這樣的土地上,種什么也不見得會有好的收獲!哪怕再用心,恐怕也是枉然。
草坪靠那條去工廠的路旁還栽有桂花樹和山茶花樹。只是初夏的時節,山茶花樹上只剩下干癟了的花魂。桂花樹上則沒有一絲香的消息。我坐在窗口,能看得那一團濃綠。但是,山茶花的那一份燦爛和金桂的那一份暗香浮動中的甜絲絲味道,卻只有在記憶中能夠帶給我的那一份溫馨。
草坪的中央栽有兩棵高大的玉蘭樹。也不是玉蘭花開的時候。倒有黃春和斑鳩常在枝頭。我坐在窗口,隨自己的想象馳騁。故事的主要脈絡,已在凌晨的近兩個小時的靜思冥想中形成了腹稿。這是寫作提綱的充分延伸。當腹稿從我的筆尖上淌出的時候,我會再一次突發奇想,使具體的細節再一步地細化。
我知道,寫如此大跨度的文學作品,又將作品置于如此的歷史大背景下,我最應該避免的是政治的說教,或敘述的程式化。我所敘述的是梅花潭邊五戶人家三代人之間的愛恨情仇。這愛恨情仇是置于這樣的歷史大背景下的愛恨情仇。它必然會帶有那個時代的濃重的政治色彩。但是,這種政治色彩是隱匿在人們的日常生活中的。它是隱晦的,不是非黑即白的。
政治其實蘊含在人們平常的生活中,體現在人們對生活的態度里。我需要揭示的是人性在社會政治沖突中的展現。人在現實面前的無奈。人性的脆弱,是因為人性的善良和美好;人性的堅忍,卻源于人性的丑陋和邪惡。這一直是我百思不解的困惑。為什么人性最終總會走到如此令人尷尬的境地。
在這個中隊的囚徒們都去工廠干活的時候,我坐在窗前,在矮飯桌上將墊折疊好的棉被作為我的寫作臺。因為長時間的右側面頰臨窗,夏天的風從窗外的草坪上掠過來,越過柏油鋪就的小區道路,帶來了蒸騰的熱流,使我的右面頰明顯地比左面頰黑了許多。
我似乎習慣于面朝著去工廠的那條大道方向坐,而不太愿意坐到對面的床鋪上去。到底是一種什么樣的下意識使我形成了這樣的習慣、我卻從來也沒有去細細的探究。
中午,所有去工廠干活的囚徒都得回監房吃飯和稍作休息。我拄著拐杖,不方便來回奔波。我讓中隊將我的飯菜送來。但是,飯菜必須是他們出工時順便帶過來。我總不能讓他們專門跑一趟!路雖不很遠。好歹中間還隔著兩座院子呢!來來去去地,會浪費他們許多時間。中午休息的時間本來就短。我怎么能開得了這個口!
再說,處于這樣的寫作狀態下的我,似乎從來沒有感覺到肚子哦。而且,我常常感覺,空腹時,我的思維會更加地活躍!在別人吃飯然后午休的時候,我得抓緊時間寫我的東西。在這段時間里,我會躲在走廊底的那個樓梯下。樓梯下擺著一張值班用的桌子和椅子。我就坐在這張桌子前,繼續著我的奮筆疾書。
夏天的樓梯下多蚊子,我一邊拍打著蚊子,一邊搖動著我的筆桿子。偶然,我會帶圈蚊香來,但蚊香對蚊子并不很有效!監獄中的蚊子格外厲害,個頭大,細針的穿刺力度也大!隔著襯衣,它照樣能將那根細針扎進人的皮膚!停在墻壁的樣子也很犀利,極像一架一架翹著屁股的殲擊機,停泊在飛機場上。
飛機停在機場上,尖尖的頭朝前昂著,蚊子卻一律高高地翹著屁股,只把它穿刺力極強的吸針對著墻壁。像是隨時準備向我發起攻擊!讓我時時感受到來自小小的蚊子的強大攻勢。
便是我帶了蚊香來,也沒有辦法讓蚊香冒出煙來!監房里不允許有火!不要說沒有打火機,連火柴也沒有!蚊香只能在晚上睡覺前點。那時,警官會點著一支蠟燭,這便是唯一的火源了。蚊香一點著,蠟燭便會吹滅。沒有一支蚊香可以燃到第二天的中午。所以,我雖然有時帶有蚊香來,但并不能常常燃得著。更多的時候,只能在與蚊子的搏斗中,進行我的寫作。
當人去樓空的時候,我的午餐才會出現在我的面前。這時候,我才會感覺到我的饑腸轆轆。三口兩口地吃了飯。我不會再去辨別飯菜的味道。只要能裹腹就行。吃飯成了我必須完成的一項儀式。一個任務。僅此而已。
我似乎已經沒有了任何的欲望。我心中的僅存的一個唯一念頭,便是寫下去,寫下去!將我心中的構思全-->>部寫出來!如此地注意力集中,帶給我的,是一種意想不到的感覺:每天,我都會感覺時間過得太快了!怎么?他們又收工了?又到了中飯的時間了?怎么?他們又收工了?一天又過去了?我對時間的感覺,已經與所有的囚徒的感覺發生了逆反。
幾乎所有的囚徒,都會哀嘆時間過得真慢,這日復一日的日子,真是難熬。但是,我卻嘆息時間過得太快了!怎么轉眼又是一天了呢?日子便在我每天的嘆息中從我的指縫間流走。但是,故事的情節卻在鋪展,寫滿字的硬面抄在增多。意外的跌傷,已經讓我更確切地感覺到生命的脆弱;生命的易逝。我必須得在我的有生之年,將我一直以來的所思所想寫下來!
我所經歷的這個時代太豐富多彩了;在這個豐富多彩的時代背景下,住在小鎮梅花洲梅花潭邊的五戶人家的三代人的經歷,必定也是豐富多彩的。他們之間的明的斗角暗的勾心,必定也會呈現出富有時代特征的那一份精彩。每個人都生活在這個社會里,在這個社會里扮演著自己的角色。不管自己是否愿意,都不得不受社會的擺布。就像是唱戲的,必定受舞臺的擺布,受角色的擺布。做伙計的,總得聽主人的使喚一樣。這是一種無奈,也是一種宿命。
寫作已經進入順風順水的境界。在沒有動筆之前的那一種如一團亂麻似的感覺已不復存在。暗線的鋪墊,明線的糾結,這一切似乎都信手拈來!也不知是不是我對書中的情節揣摩已久。敘述這一切,我都好像有一種身臨其境的嫻熟。
我已有預感!這部書我將能寫成功!正因為有了這樣的預感。我格外珍惜我所擁有的時間。我知道,給我休養的時間不會太長。我必須在休養的時間里完成手中的寫作。如果在休養的時間里不能完成寫作的話,后果將是無法想象的。
那天晚上,回到自己所在中隊,趁著其他人都去樓上大廳看電視的機會,我獨自在監房里埋頭自己手中的活。那個值班的廣東人走了進來。有一搭沒一搭地找話說。我知道,了解每一個獨處的囚徒在干些什么,是警官給值班犯的基本職責。他說:
“一直看你在埋著頭寫著什么?這樣的本子,你寫了好幾本了吧?”他湊過頭來,“字又寫得這么小,密密麻麻的,你在寫書嗎?”
我頭也沒抬:“寫著玩!老是這么呆坐著發愣,倒不如寫點東西!”
“你在寫什么方面的書呢?”他問,“有文化的就是好啦。心里想什么,都能寫下來!不像我們,連自己的名字也寫得像狗爬一樣的!”
我知道,如果,我跟他說,我是在寫小書,他必定會打破砂鍋問到底。我敷衍道:
“我在寫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