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一輛車子中,車窗外的行道樹很快地朝一邊掠去。這是一輛正在飛馳著的車。我似乎有些擔心,不知車子要將我載去哪里。我心中有著難以遏制的焦躁,駕駛員在前面哼著歌。開始的時候曲調很美,美得讓我感覺有些昏昏欲睡。但陡然之間,聲音高亢了起來。(……此處略去149字)車窗外傳來一聲女人的笑聲,得意的笑聲……
我終于回到了監獄的醫院。
離開省城那家醫院的最后一幕,讓我回味了好長的一段時間。這真是一段誘我想象的經歷。因為這段經歷的存在,似乎更增添了我對未來的信心。我可以將它當作我在病痛的過程中的一枚開心果。也可以當作我窺探人性的一次難得的機會。這個機會是在我毫無思想準備的情況下,突如其來地降臨的;也在我事先沒有任何征兆的時候,與我交臂遠離的。
也許,如果我不離開省城的那家醫院的話,不消幾天,我心中的所有疑惑便會迎刃而解。讓我對人性能有一個更切深的了解。可惜,命運似乎不愿意給我這個機會。寧愿讓我在想象中賦予它更艷麗的色彩。
回到了監獄醫院。我仍然被擔架抬進了二樓的住院部病房。這是一個大統間的病房,中間沒有間隔。兩側的病床都頭靠著墻排列著,中隊專門派來了陪護,在我左側的病床上,隨時準備幫助我。
其實,我并不是一個很樂意使喚人的人!能自己去完成的事情。我總希望能自己動手去做!似乎自己動手做了,才能讓自己放心!這是不是事必躬親的毛病?我從來不去細究。但是,據說當年的諸葛亮便是事必躬親才導致“出師未捷身先死”的。這可實在不是一個對待工作的好的態度。我在機關工作時,似乎并不是如此的。何以,被關進了監獄,反倒變得如此地婆婆媽媽了呢?
從鄉鎮出來,回到了區機關工作后,有一次我去鄉鎮工作。這是一個大鎮,鎮黨委書記是新任的,與我的年齡差不多。中午,陪我吃飯的時候他問我:
“你在下面鎮里工作了這么幾年,風風火火,有聲有色的。你是怎么去當這個班長的?怎樣才能讓你手下的這一班人,完全聽命于你而不逾越?”
我沉思了片刻,說:“我是什么都管,又什么都不管!”
他笑著說:“你這不是自相矛盾嘛!一忽兒說什么都管,一忽兒又說什么都不管!”
“唉---”!我搖了搖頭,說,“我說我什么都管,是指我什么事都知道;如果,我有些事情不知道,說明了我有已經被架空了的可能;我說我什么事都不管;是因為,手下有這么多的副職在呢!要相信他們是能各司其職地管好自己份內的事的!我何必去越俎代皰!這也有利于他們各自的潛能的發揮!所以,任何的事都不必我去親力親為!”
“喔”!他恍然大悟地“喔”了一聲。說,“這是對的,但是,這個度卻很難把握哦!”
當然很難把握。把握這個度,就體現了黨委書記的能力和馭人的手腕了。在監獄服刑的人員中,當然難得有我當年手下的那一班人那么的都有能力,都能獨當一面的。能讓我放心地托付事情的人不多。而且,在監獄中,我也有時間,與其是讓人去做,又擔心他做不好!倒不如自己親手去做,免了那一份牽腸掛肚。
但是,現在躺在了病床上,我還能什么事都自己親力親為嗎?我只能躺在床上發呆。中隊的管教來,告訴我,今年已經給了我一個行政獎勵。他說,有了這個獎勵,今后要呈報假釋就沒有問題了!我請他讓人將我抽屜里的那本硬面抄送來。
沒幾天,硬面抄如愿以償地到了我的手中。來人告訴我說,中隊在今年的“雙評”中,已經給了我一個行政獎勵。雖然,只是一個表揚。但是,有了這個獎勵在手,你就用不著擔心了!看來,管教并沒有騙我,今年的獎勵倒是確實給了我了。我雖然沒有去深究去年的獎勵沒有到手的深層原因究竟是什么?管教似乎沒有理由有意來騙我吧!但,今年給我了獎勵,倒確實讓我放心了不少!
那本硬面抄到手,讓我的發呆更有了目的性。我想象著應該出現在我故事中的那些人物。我甚至已能感覺得到他們正朝我隱隱走來,他們各自的形態;各自的面容;他們的談笑;他們的憂傷和悲苦。想象著他們一路走來的那一份憂心忡忡,我似乎已能感受到了心中的那一份淡淡的哀愁。
我的臉肯定隨著我的想象而變換著,這讓那個陪護產生了緊張,他一定以為我已經有些變傻了。他忙不迭地說要講故事給我聽。我知道,他的目的,是要分散我的注意力,害怕我住院時間長了,人變得癡呆了。
陪護已是第二次坐牢了。他的右手有些殘疾。這讓他干活不太利索。這大概是中隊選他來做我的陪護的原因吧?他說,他的第一次坐牢,是在老家坐的。那里的生活條件比這里艱苦的多。他說,不過,在家鄉的監獄坐牢,干活比在這里輕松很多,也自由得多!我問他在家鄉的監獄里,你干的是什么活呢?他說,都是農活,種田,挖地,這些活。
“不過,我不在田里干活!”
他的臉上有一絲得意。似乎干農活讓他很不屑。這讓我好奇。在以農業為主的監獄,不干農活,又能去干什么?他說,他負責放鴨!哦,這倒是確實是一個又輕松又自由的活兒,我不禁想起小時候,路過故鄉小鎮的那種放鴨船。我問:
“是搖著小船趕著一大群鴨子去河里覓食的嗎?”
他搖搖頭說:“我們家鄉在山區,只有溪流,沒有小河,溪流里是不能放鴨子的。溪水是我們要吃的。鴨子一進入溪流,不是整條小溪都給弄臟了嗎!”
這倒也是!雖說是流水不腐,戶樞不蠹。但人們總是逐水而居的。上游的水中被放了鴨子,難免會弄臟了下游人家的水源。
“那你將鴨子放在哪里?”我問。
在我的印象中,鴨子總是跟水連在一起。在旱地放鴨是我不敢想象的。
“我將鴨子放在水塘里!”他說。
喔,這還差不多!溪流里不能放鴨,水塘里總可以吧!他說:
“那一次,我將所有的小鴨子都趕進了水塘。誰知道,它們居然一只一只都淹死了!”
我聽了哈哈大笑。我長這么大,還真沒有聽說過,鴨子會被水淹死!他見我哈哈大笑,便也紅了臉,辯解道;
“真的呀!我也奇怪呢!鴨子怎樣會一只接一只地沉入塘底的!”
他的一本正經,越發讓我感覺他是在逗我開心呢!對面病床上的人問我,在笑什么?我告訴他們說:
“他在跟我講故事,說鴨子在水塘里游著便淹死了!”
他們也都笑了起來:“還真沒有聽說過,鴨子居然會淹死!”
“是啊!吹牛皮也不知道打草稿!”
“你把鴨子當成了雞呀!你怎么不干脆說,河里的魚都被淹死了呢!”
他紅著臉說:“我沒有騙你們,我放的鴨子,真的都被淹死了!”
我止住了笑,問他:“后來呢?后來你干什么活,鴨子都淹死了,總不會再讓你去放鴨了吧?”
“是啊!”他很理所當然地說,“鴨子都淹死了,我當然放不成鴨子了!后來,讓我去養豬!”
“你不要跟我說豬后來也都淹死了吧?”我調侃道。
“豬倒沒有被淹死!”他依舊一本正經地說,“我又沒把豬趕到水塘里去!”
忽地,他自己也笑了起來。顯然,他自己也沒有弄明白,鴨子怎么會被水淹死的!或者,他那時放養的根本就不是一群鴨子,而是一群小雞!小雞和小鴨剛出蛋殼時,都是一身黃燦燦的絨毛,除了扁嘴和尖嘴的區別外,乍一看之下,確實也容易混淆。我問他:
“你第一次坐牢犯的是什么罪?”
他說,是故意傷害。我很詫異:
“就憑你還故意傷害他人?”
他說:“是啊,我也一直奇怪。我又沒有碰到他。他倒地上了,怎么說是我傷害他的?”很無辜的表情。
“那你第二次呢?這一次坐牢又是為了什么?”我問。
“這一次是fandai!”他毫不猶豫。
我說:“你不要跟我說,你被抓時,手里的毒品是人家剛剛塞給你的,你還沒有反應過來就被他們抓住了!”
“那倒不是!”他肯定地說,“我從老鄉手里拿來,又轉手賣給人家時被抓的!”
我笑著說:“第二次定你的fandai罪肯定是弄錯了!你應該是詐騙罪才是!”
“沒有!沒有!”他的頭搖得像撥浪鼓一般,“我沒有詐騙!我手里的白粉,都是貨真價實的!我連一點兒的腦復康粉都沒有羼!”
我有些忍俊不禁。這樣的智商,居然也敢去fandai,不被人抓才怪!不過,他干活倒確實勤快。而且,不嫌臟,這令我感動!
我躺在病床上,已能做一些簡單的運動。住院部的醫生囑我盡可能地多練練將左腿抬高的動作。他說,這樣才有助于打鋼釘的股骨頭盡快的愈合。我問,是打了鋼釘嗎?他說:
“是的,打了三根鋼釘。我已經仔細地看了x光片。開刀已經有一段時間了,你應該能做一些抬抬腿,這樣簡單的動作了!進行一些適可的鍛煉,有助于你左大腿機能的恢復!”
他說,你可得自己小心了!在監獄,自己的身體,還得自己好好的保護!誰也不會在意你會不會留有后遺癥!人的股骨頭,是最不容易長好的!沒有跌傷的中年人,也常常會發生股骨頭壞死的事!股骨頭壞死,在醫學上,被稱為不死的癌癥!你想想!這該有多么難治!
他是小城東北鄰的那個縣城的一家醫院的副院長,因為受賄而被判有罪入獄。人雖有罪,技術卻沒有罪。他的話,我自然得謹記。
在開始抬腿的時候,確實感到很吃力,大腿似乎一點勁也沒有。看來,大腿的骨傷遠比我想象的嚴重得多。是摔傷之后的缺少疼痛感讓我產生了錯覺。以為沒有想象中的那么嚴重。好在抬腿鍛煉并不會影響我頭腦中的想象。我將運動和想象結合了起來。倒也頗有一些成效。在春節臨近時,我已能拄著雙拐慢慢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