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一幢房子的跟前,朝房子的屋頂看。房子的前面是一塊空地。空地的右側是一個很大的水面。水面上凌空從岸上伸出一塊跳板。像是跳臺跳水的那一種樣子,只是那塊從岸上伸出的跳板,比跳臺跳水的那一種跳板長了許多。有人在跳板上跑的飛快,是一個女的。很大的屁股,很細的腰肢。極像是一只葫蘆。我沒有看到有人跳入水中。卻發現跳板上跑的人已經在屋檐上跑。女人的臉,我仍然看不真切。雖然屋檐上的女人正面對著我。(……此處略去92字)那女人從人字形的屋檐上跳了下來,我正奇怪,隔著這么大的一塊場地呢?她怎么可能跳入空地右側的那個水中!她的身子從屋沿上一躍而起,胸前居然立即展出了一對巨大的翅膀,翅膀只拍了兩下,便立即收攏了,她一下子竟扎入水中。在扎入水中前的那一刻,她居然扭頭朝我咧嘴一笑!她的笑容頓時讓我打了一個寒噤,因為我分明看到了她的青面獠牙……
在體育競技場上,我很喜歡看的幾個項目中,跳臺跳水便是其中的一個。其他的譬如游泳,男女自由體操,男子單杠、吊環等等。徑賽的項目,我不太要看,因為中國人在徑賽的項目中,實在是太不爭氣了!在田徑比賽中,有一句行話叫“得徑賽者得天下”。是因為徑賽的項目多呀!據行家分析,黃種人全身肌肉中紅纖維的比例與白種人尤其是黑種人的比例相差得實在太多。不是一個檔次的。速度根本上不去,沒有爆發力,也缺少耐久力。這是人種的原因,先天不足,后天再努力也是枉然。不是自身不努力,實在是對手太強大了!
所以,在國際的賽事中,無論是短跑還是長跑,能奪冠的,要么是白人,要么是黑人。黑人選手往往像一匹黑豹一般地勇往無敵!其速度之奔放,其姿勢之優美,其全身肌腱的上下滑動,收縮與放縱之間,充滿了美感!美輪美奐矣。
我想象不出,在我心目中的女子跳臺跳水,怎么會以一副這樣的形態,展現在我的夢中。這哪里是一種讓人百看不厭的優美身姿哦,簡直就是一只癩蛤蟆在跳板上蹦跶嘛!而且,在入水的那一刻,居然還以一份令人可怖的面容朝我一笑!是為了加深我的記憶嗎?
在監獄,囚徒的教育,是讓人哭笑不得的事!每周的一、三、五晚上,是我所在的這個大隊囚徒去教學樓上課的時間。轟轟烈烈地排成隊列去,按分配好的教室各自入座之后,便開始等候下課的哨子,沒有人來上課。每個人都在傻乎乎地相互瞪著眼,不準看閑書和雜志。這就是聞名已久的“三課”教育哦!一直到了幾年之后,我才知道,所謂的“三課”是指文化、技術和法律。名目是有的,聽起來也很美,但現實卻很丑陋。主觀愿望是好的,但因為沒有人去實施,再好的愿望也必將誕生丑陋的結果。
這跟外面的社會其實很相似。只是在監獄這個狹小的空間里,這個丑陋的結果,扭曲得更加慘不忍睹而已。服刑人員的服刑,其實,包含著兩個方面的內容。一是思想改造、二是勞動改造。中國的監獄管理體制,往往是重視勞動改造而輕視思想改造。那是因為,勞動的結果,是看得見,摸得著的,有警官能看到的利益。思想改造,沒有可以量化的數據去考量。誰也無法考量別人的內心的真實想法究竟是什么?人的行和內心的真實想法可以南轅北轍。
而且,在監獄這種可以隨時隨地剝奪人的尊嚴的環境中。哪一個囚徒會輕易地打開自己的心扉?除非這個人真的已經被關傻了!被關的時間長了,倒還真是不一定呢!連警官自己也在說,在監獄里工作滿七年之后,這個人基本上已經不正常了!曾有一位中年警官跟我說:
“如果,哪位警官對你出不遜的話,你千萬不要在意!在監獄待了七年之后,人肯定已經有些神經質了!你在意他說的話,那你就是自己跟自己過不去了!”
我當然不會在意他們在說些什么!在監獄里呆了一段時間之后,我已學會了將我不想聽到的話,直接就屏蔽掉了!還好我學會了這門獨門秘笈,我的心態才能保持一貫的平和。“任爾風云起,獨坐釣魚臺!”在我看來,警官實施的思想教育的方法,常常以剝奪人的自尊為基礎。這樣的教育手段,能起到“舉一反三”的目的嗎?出發點是好的,手段不恰當,其結果總歸是事與愿違。
在我看來,要讓一個囚徒從思想上改變,最重要的基礎,便是要重塑他的自尊性,人懂得了活得要有尊嚴,他還會去干蠅蛆茍且的事嗎!有了自尊,人才會有自愛!懂得了自愛,人才會自強!所以,自尊、自愛、自強是一個有著內在聯系的整體。自尊是基礎,自愛是手段。自強才是人所期望的結果。
但是,在監獄中,被強調得最多的是所謂的身份意識。似乎沒有身份意識,或者說,身份意識淡薄,人就會走到了改造的對立面。就會成為維護正常的監管秩序穩定的障礙了!其實大謬!一個沒有自尊心的囚徒和一個有自尊心的囚徒,究竟誰更容易管理呢?這是不而喻的!有自尊心的囚徒,懂得珍惜自己的名譽,就好像是鳥兒珍惜自己的羽毛;他不會去做明知不可以去做的事情,他知道守規矩、講禮義;而沒有自尊心的囚徒呢?他表面上可能唯唯諾諾,但在他的心中沒有廉恥,沒有是非,一個連自尊心都沒有的人,還會在乎這些嗎!他當然全不在乎!他怎么可能去守規矩,講禮義?
跟沒有自尊心的人去要求守規矩,講禮義,不是太難為他了嘛!但是警官在日常的工作中,卻奉傷人的自尊或者說剝奪人的自尊心為實施有效管理的必不可缺的手段!在這樣的高壓態勢下,這樣的思想教育能達到預期的效果嗎?
在中隊,我算是一個比較能讓年輕人對我敞開心扉的長者。這果然是因為我的年齡比大多數人大了許多。我的社會閱歷,能讓年輕人覺得能從我身上得到一定的地教誨。再加平時的我,在與他們的交往中,從不以盛氣凌人的態度示人,讓年輕人本能地產生了一種愿意與我接近的感覺。而我又常常能站在他們的角度,設身處地地給他們提一些建議,這些建議又往往最后被證明是行之有效的!這多少給予了他們相當的尊重。最重要的一點,是我跟他們一樣,同樣也穿著囚服!沒有了與穿警服的人交談時,自然而然地產生的那一種距離和抵觸。便有了一種親近感。這是一種在我的這個年齡段的人常有的親和力。
我一直認為監獄警官的那種思維模式,一直停留在“文革”時期的那一種水平。也確實是,那時的中國,全國便是一座監獄。按照監獄警官的年齡結構,應該大部分警官都沒有十年文革的那一段經歷,但是,他們的處事方式,思考問題的那一股偏執程度,為什么與“文革”時期的那一代人毫無二致呢?這是一個一直讓我迷惑不解的問題。
也許是,在這種特定的環境中,人的思維模式會難以避免地出現這種偏執,這種既自大又狂妄的唯我獨尊的優越感。我常常會不由自主地想起我踏進工作單位時碰到的那第一位負責人。他是從勞改農場調到地方工作的。看來,他的孤僻和自賞的性格正是在勞改農場的十多年工作中形成的。并不是他生性如此,實在是環境使然。
我的一生確實命運乖蹇。參加工作的第一站碰到這種孤芳自賞的人,而且,又不得不跟他打交道,盡量去迎合他的怪癖;到了老之將至的時候,又不得不跟一群同樣有著這種怪癖的人打交道。這實在很令我倒胃口。是不是最后也會像跟第一位負責人那樣,鬧得很不愉快才離開呢?
從被投入到這座監獄的一年多時間里,發生的種種事情的跡象看,這種可能并不是不存在!看來,我得做一個有心人了!要“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國事、家事、監獄事,事事關心了”!我不能像行尸走肉一般地虛度我的牢獄生涯。人生對于我來說,是寶貴的,被囚禁著的生活,更讓我感覺到了這一份的寶貴。
我自知,我無力去改變這樣的環境。這就像是一架運轉著的機器,在這架機器中,我只是一粒被不斷碾軋著的粉塵。我能做的是不要被這樣的環境改變了我!有一本西方國家的小說,叫做《肖申克的救贖》講的就是長期被監獄關押著的囚徒。難以避免地形成那種被制度化了的人格。這部書是中隊的管教推薦給我的。我不知道在他的心目中,我應該是一種具備有什么樣的性格的人!
他對我的申訴很關心。從與他的交談中。我聽出監獄對申訴的囚徒一直很感冒,但是畢竟囚徒的申訴權又不能被剝奪,這似乎成了監獄民警對申訴囚徒事情處理中的一個悖論。他曾仔細地聽了我對我所涉案情的陳述,他說:
“盡管你認為很冤。但是,你想想看,在辦理你的這件案件中,公、檢、法三家,至少有二十個辦案人員吧?二十比一。為了你一個人的翻案,難道會讓這二十個人的衣服都剝掉嗎?”他說,“我從事監獄工作也有幾年了,這幾年中,從來沒有聽到有那位申訴的囚犯,申訴成功的!不要說我參加工作的這幾年了,就是從那些在這座監獄工作了幾十年的老警官嘴里,也從來沒有聽到過說是哪一年有那個囚犯申訴成功了的!限于中國的司法體制,但是,被判有罪的人的申訴權又不能被剝奪。于是,便形成了這種希望和絕望交錯不斷的怪圈!”
他的外之意我明白,我雖然有申訴權,但是,我行使申訴權的話,監獄是不歡迎的!很可能會把我當成另類。接下來的牢獄生涯,可能會走得很不順暢!很不順暢本是我意料中的事,自從我感覺到了監獄似乎也有一只黑手正想左右我的時候,便已經有所警惕了。
但是,他的不明的提醒還是很有道理的。我決定改變方法,讓我妻子去操作申訴的事宜,反正妻子也被判有罪,一年的刑期,判決書下達之后,刑期便滿了。妻子的申訴,必定連同著我的申訴。我在監獄里搞申訴,事情搞得沸沸揚揚,卻于事無補,這顯然是對我不利的。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是為傻。我可不想在旁人的心目中留下傻的形象。
前段時期妻子寄給最高檢察院的申訴材料,最后以最高檢的檢察廳給了我一個答復,說是已將申訴材料轉給了那個單位,便沒有了下文。看來,申訴確實如登蜀道,“蜀道難,難于上青天”了!但是,就算是難于上青天,申訴還得繼續哦!不然的話,我的冤情何日能雪呢?哪怕是進入這一個步履維艱的怪圈,我妻子也得一步一步地捱了!
中隊的警官走馬燈一般地換,大概是為了避免出現徇私舞弊的現象。其實,這只是一廂情愿。有這種現象產生的土壤,并不會因為換人換得勤了,土壤就不存在了。囚徒最善于察觀色,這應該是在這樣的環境中,自然而生的求生本能。只要花費一些揣摩的時間,總有機會投其所好!新來的警官似乎也并不排斥這樣的揣摩,或者是有意無意地將自己的愛好示與人。反正呆得時間不會太長。抓緊伴熟了才是根本。伴熟了才能成為既得利益者。在這個環境中生活和工作,如果不能認清這一點,那才真是白混了。
憑心而論,我倒希望中隊的管理能夠嚴格一些,從看守所到監獄的入監隊,我一直與這些先是犯罪嫌疑人,然后是囚犯的人為伍。至多至少,我已經了解了他們的秉性和寡廉鮮恥。在這樣的環境中,哪怕就是確實有幾個原本本質上還是不錯的人,也會漸漸迷失了他的本性,所謂“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在囚徒中間,也確實存在有這種說法:“沒有能被改造好的人,只有越改造越壞的人”!對這個問題,警官的看法和囚徒的看法,是難得的驚人的一致的。這大概算是監獄內警官和囚徒唯一能在看法上達成一致的地方。警官并不愿意去探討或者說去思考造成這種現象的深層次的原因。或者說,處于中隊的這個底層的警官也自認為無力去改變這樣的現實。而處于監獄管理層的警官,其關注點只放在有沒有出意外,監管秩序的是否穩定上,也懶得去考量改造的真正結果。
在初聞這個中隊的管理之嚴時,我還曾畏之如虎。但是,確實被分到這個中隊之后,我倒已是坦然。像我這個年紀的人,本就不會再去爭強好勝。再說,監獄又豈是我爭強好勝的地方。我只希望自己能安安耽耽地過好每一天,有一個平靜的心態,能保持一個好的身體。這需要有一個相對平和的環境。
在監獄這樣的環境中,三教九流匯集,什么樣的想法沒有?什么樣的心態不存在?什么樣的壞水不外流?什么樣的卑劣手段不會使出來?在外面,所有的這一切,可能還會藏在冠冕堂皇的偽裝下,在監獄,這一切卻已是赤裸裸的了!監獄是人性中的丑陋能夠盡情展示的地方。在這樣的地方,沒有一個強有力的管理手段也確實不行。
但是,這個被稱之為“魔鬼中隊”的嚴,嚴得也太超乎常規了!被子要疊得邊角分明,稍微有一些塌角,便被判定為不合格,進學習班學習;冬、春、秋三季的床單不能起一絲褶皺。有褶皺的,進學習班;抽屜里的衣褲要疊得整整齊齊,不能有一絲凌亂,否則,進學習班。玻璃要擦得看不見玻璃;窗架上不能有一絲灰塵;床架的邊邊角角必須一塵不染;飯桌上不能有一丁點的油膩;磨石子的地皮上,不能有一丁點的灰塵。
常常看到負責檢查的那幾個囚犯,拿著一個本子,在檢查,一個監房,一個床鋪,一個床鋪地細細檢查。早晨的時間又很緊迫,吃了早飯,便聽到準備出工的哨聲已經響起。都急吼吼地如喪家之犬;又提心吊膽地怕自己負責的包干衛生被查到。檢查的人,正翹著屁股逆著光看地上是否有雜物,哪怕是一粒米飯。臨小院子的窗戶外,圍著一堆人在看。看到本子打開了在記什么了。被查到的人的臉立即便拉長了!臉拉長了的結果,是可想而知的,進學習班唄。進學習班的結果也是可想而知的。飯食中,難得的葷腥沒有了。進學習班的人,每日只能吃那種煮得爛爛的蔬菜,一丁點的葷腥權利也被剝奪,包括那些連貓也躲得不見了蹤影的臭魚。
在獄中,食、色這兩個人生最大的本能,色是毫無疑問被剝奪了!獄中少見女色,偶然看見的女警官和工廠中看見的女師傅,也只能給囚徒產生些許聯想。雖然,在囚徒的心中,已經將偶然一見的女色,無論年老還是年輕,不管丑如嫫母,已經幻想了無數次,但是真正能讓欲望得到宣泄的,主要還是靠自己。
據說,監獄曾經專門建造了一幢供囚徒與家屬團聚的親情房,供來探視的家屬與坐牢的配偶有一個短暫的聚首,后來,因為在這樣的聚首過程中,出現了諸多問題而被廢止。也有的說法是,監獄正有這樣的設想。囚徒中的任何一種傳都是絕對不可以相信的。誰相信了這樣的傳,誰就會鬧笑話。我就曾經鬧了一個讓我哭笑不得的笑話。
那天,在晾衣間正將衣服往晾竿上的掛。小小的晾衣間三面透風。風能從鐵柵欄間掠進來,將衣褲上的水份帶走。但陽光是永遠不能親吻被曬的衣褲的。這難免會讓囚徒們的大腿根部常常患有爛襠的皮膚病。我好不容易在掛得密密麻麻的衣褲中間找到了一點縫隙。邊上本省籍的那個囚犯對我說:
“聽說美國的太平洋艦隊的航空母艦被俄羅斯擊沉了!”
在我的印象中,美國的太平洋艦隊中有兩艘航空母艦。我順口問道:
“是哪一艘航母被擊沉了?”
他說,是“小鷹”號。語氣很肯定。沒有一絲的猶豫。我知道,美國的太平洋艦隊中,確實有一艘航母叫“小鷹”號,是那艘排水量相對較小的航母。但是,不管排水量是大還是小,它總是一艘航母。一艘航母被他國擊沉,這可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而且,是在兩個實力足以抗衡的大國之間!俄羅斯雖然在前蘇聯解體之后,作為前蘇聯各個加盟共和國中最強大的共和國,實力有所減退。但確實,在當今世界上,只有俄羅斯才有能力將別國的航母擊沉。也只有俄羅斯才敢與美國叫板!
(……此處略去46字)這其實跟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差不多。比較強勢的人,總給人留下比較強大的印象,哪怕是他的強勢其實只是色厲內荏,哪怕他的實力其實跟他人差不多,甚至遠遠不及他人!《亮劍》中的“狹路相逢勇者勝”這句話是有一定道理的。(……此處略去49字)一會兒似乎是示強,一會兒又似乎是示弱。這難道是所謂的韜光養晦嗎?
在獄中的心態已完全不同于在外面,似乎有些巴不得這個世界亂了套。我跟警官說了聲,我去教學樓拿報紙。這是我事先跟警官說好了的。生產大隊的囚犯不能訂報紙。教學樓的那些囚犯卻可以訂。大概是怕從事生產的囚犯了解了外面的形勢后,思想上產生波動,影響生產。警官同意我每個星期去一趟教學樓,去討要那邊看過了的舊報紙,充實閱覽室的閱報欄。
教學樓那邊的囚犯,大多數原來是機關干部。我出面去要一些他們閱讀過的報紙,當然是小菜一碟。事先打了招呼之后,他們自然會有意幫我積存下一些。一進他們的教研室,我就問:
(……此處略去33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