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重夢

冰火交集（六）

……我坐在一個房間里。這似乎是一個賓館的套間。有一個很大的客廳。客廳里擺了許多盆栽的綠色植物。枝葉婆娑。對外是一長排的玻璃窗戶，亮亮的光線讓房間里一片明亮。有人讓我去外面。說外面的空氣好，我卻似乎懶得動。但是，我還是隨人走去了屋外。屋外不遠處，地勢漸漸向下，順路走去，我有些猶豫。有人跟我說，“就在前面了！”“就在前面了！”像是要讓我去看什么寶貝。這是一堆墳塋。一排一排的石槨埋在地下。石槨都在地面上露出石頭的槨蓋。槨蓋下是微微有些凹進去的槨身。已經被風化了的感覺。讓我感到奇怪的是，石槨似乎都重重疊疊地放在那兒，但石槨與石槨之間又似乎并沒有被壓住。像是被埋在懸崖峭壁中的懸棺。有人在我身邊跟我說：”“呶！就是右側最底下的那一個！”右側最底下的那一個石槨大半個身子都深埋在土中，只露出槨蓋槨身最上面的一小部分。但是面對這么多的棺槨，讓我發憷……

當廠房大門外的那一棵銀杏上飄下第一片落葉的時候，我知道，秋來了。

這棵銀杏的枝丫長得十分奇特，頗像一個草體的“舞”字。“舞”字的那個腳長長地豎著便是樹的主干了。撐開的枝丫，頗像舞得裙擺撒開的女郞，十分優美。對銀杏，我是不陌生的。在我童年的記憶中，最抹不去的，便是故鄉小鎮北邊的梅花洲的那兩棵隔河相望的一公一母的銀杏樹了。廠房外的銀杏樹不僅觸動了我的回憶，也引發了我無數的聯想。飄落下來的樹葉，已成了明黃色。在風中打轉，真像一只漂亮的彩蝶。我知道，銀杏樹上只要有一片落葉，滿樹的綠色，便會泛黃，便會接踵而至，去親吻腳下的土地了。

對面廠房外的楓葉，也正在漸漸變紅。我不是植物學家。不知道為什么銀杏樹的葉子到了秋季會變黃會掉落，而楓樹的葉子，到了秋季卻會變紅？難道是因為，楓樹的樹葉中含有太多的糖分的緣故？在加拿大時，吃楓樹糖，風味十分獨特。

我不知道，這自然界，究竟有多少樹的葉子，在秋天的風中會變紅？還是“霜葉紅于二月花”屬楓葉所獨有？在北京的香山看紅葉；在橘子洲頭，看萬山紅遍，層林盡染，應該是很能讓人感慨的美景。在澳大利亞，從堪培拉開車向南，直直的高速公路右側，便像是色彩繽紛的畫廊。美則美矣，美得讓人目不暇接，美得讓人無法想象。這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秋風便是那一枝讓人目瞪口呆的神奇之筆。

在現實的世界中，秋天是收獲的季節。滿目的金黃，是一年的汗水澆灌而成。但是，在監獄這個世外之地，卻沒有滿目的金黃。所能領略的只有秋風的蕭瑟和萬物的凋零。當然，收獲還是有的。這個收獲是隨心而欲的；這個收獲是看得見，摸不著的。那就是在囚徒中開展的“雙評”。

所謂的“雙評”是指“自評”和“互評”。活動是按照“公開、公平、公正”的原則進行的。我是第一次參加這樣的“雙評”。懷著一份好奇心。不過，對囚徒來說，這卻是影響著切身利益的大事。不僅僅是一年的辛苦能不能得到肯定，關鍵是能不能得到獎勵，決定著能否獲得減刑或者假釋。獎勵屬于行政獎。分為“改造積極分子”，“記功”和“表揚”三個等級。囚徒一年到頭心不甘，情不愿的干活，目的只是為了掙些分。分數是獲得減刑、假釋的基礎。

這頗像早些時候，農村大集體時的勞動掙工分。農村的掙工分，是按勞動的實績和活兒的輕重分的。囚徒的分數卻不完全是按勞動的實績分，而且，還得按崗位的重要與否分。這個重要與否，以警官的心目中的地位定。警官認為是重要的，那肯定是重要的；警官并不認為是重要的，干得再賣力也是枉然。這是一種心照不宣的交易。這個交易當然仍是以物質利益為前提。

當然，對那些圍著警官轉，不辭勞苦地為警官提供服務。勞改隊沒有其他物質的東西可以提供的。一年四季的茶葉，總還得提供吧！每天晚上，警官都得值班，夜宵總還得準備吧？雖然，在監房條件差了些。沒有大魚大肉可以大快朵頤，方便面泡幾包，包裝菜拆幾包也是聊勝于無哦！飲料呢？礦泉水呢？餐巾紙呢？其他的一些雜七雜八的東西呢？難道還能讓警官自己掏錢去買？

警官是為誰在工作？為誰值的班？這一點，囚犯的心中要心存感激！不是一直讓囚犯唱“感恩的心”嘛！感恩誰呢？如果連這一點也拎不清，也真是枉費警官的煞費苦心了！所以，檔次低一些的茶葉是拿不出手的！當然，檔次也不必太高！囚徒手中能有幾個錢？有幾個囚徒是家中有錢的？但是，幾百塊錢一斤的茶葉恐怕還是必須的吧？茶葉太次了，早晨一杯茶端上來，都是一些老葉片，湯色黑乎乎的，不是將警官的心情也弄得黑乎乎了嘛！有了這樣灰暗的心情，囚犯還想有好日子過？下午一杯茶端上來，葉片黃不黃，綠不綠，湯色清不清濁不濁，不是將警官原本的好心情也弄壞了嗎！真是太過分了！居然用這樣檔次的茶葉來糊弄人！就算是一時間茶葉浮在上面。也看不清湯色怎樣！難道有沒有香氣還聞不出來！香氣純不純還辨別不了？

警官是什么？鼻子不靈敏的人，怎么可能充當警官家里沒有錢買茶葉？那就想辦法嘛！來坐牢的都是聰明人，沒有一顆聰明的腦袋怎么可能來坐牢？大賬上有錢的囚犯多了去了！吃大戶一直是中國的傳統！這么淺顯的道理難道還用得著警官教？話一講透就沒味了！

并不需要講得太明白！講得太明白了，還以為是警官在唆使你這么做呢！警官可不想承擔這一份責任，警官只是要求被照顧得舒舒服服的。感到了不舒服，便是你的工作不到位！魚有魚路，蝦有蝦路，你看著辦吧！

有誰會拎不清呢？到了這種地方，誰不想日子過得舒心一些？誰愿意總是被別人橫挑鼻子豎挑眼？化緣？打秋風？強取？豪奪？你的大賬上錢比別人多嗎？讓你承擔一些，難道你不應該為中隊工作的順利開展作一份貢獻？貯藏室里，你的包中還有一些包裝菜？摸包雞，摸包鴨，摸包牛肉，摸包東坡肉或者摸包爆魚，難道還能把你摸窮了？讓你關照家人送幾斤好一些的茶葉來，是看得起你！難道你不想換一個輕便一些的工作嗎？什么都是有價值的！這里遵循著公平交易的原則。

有一段時間我一直很奇怪。大賬上開來的那些包裝菜，平時我盡可能不吃。誰都知道，包裝菜都含有防腐劑，吃多了對身體沒什么好處。再說，我一直想利用坐牢的機會，將我一直以來的高血脂降下來，不讓我的脂肪肝從中度向重度發展。但是，包裝菜不開又不行，臨到口饞了，看到旁人吃魚吃肉，吃雞吃鴨，我在一旁流口水也不是一個辦法，這多讓人尷尬哦！

開了的包裝菜，我大多放在貯藏室的包中。床頭的食品框中，我常常只放一兩包，既備不時之需，也是有意地克制自己。貯藏室是不常開門的。要克制自己的欲望常常得依賴客觀條件的限制。這說明，我對自身欲望的控制能力還是比較薄弱！我不常去貯藏室取東西，但貯藏室包中的包裝菜卻總在見少！

我知道，監獄里眾多的貓們會常常光顧貯藏室。但是不見得貓會自己拉拉鏈，打開包吧？總不見得貓打開了包，叨走了包裝菜之后，重新將拉鏈拉上吧？我知道，監獄中的貓頗有紳士風度，屁股一扭一扭地走著貓步時，也確實儀態大方。我也不想去追究是誰將我包中的包裝菜摸走了！全當是被貓叨走了好了！誰吃還不是吃！只要不是浪費，包裝菜也算是各得其所！

但是，每個月開來的包裝菜，總會如此地不翼而飛。便讓我感到奇怪了。我想去逮住這只黑手。卻不是我能做得到的。貯藏室對于我來說，是有開啟的時間的。但是，對于受警官受寵幸的那幾個人來說，卻是并沒有這樣的規定限制。不然怎么能體現他們手中的權力。怎么能體現警官對他們的信任我總不能為幾包包裝菜去向警官反映！這豈不是太丟人現眼了！為息事寧人，我只有當什么事也沒有發生過！但是，常常如此也不是一個辦法呀！我只得找了一把鎖，將包鎖上！好在機修工平時相處得還行，找一把鎖并不是什么難事！包是不允許上鎖的！是因為什么原因不允許，我卻不得而知。我上了鎖之后，警官倒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似乎有一種心照不宣的默契。我也懶得去作再進一步的分析。

個人的小結完成后，“雙評”進入互評階段。互評得三上三下。整個中隊的服刑人員，都被通知在樓上大廳里集中，帶上筆。發到每人手中的是一張測評表。中隊每個人的姓名都被羅列其上。后面有“改積”，“記功”，“表揚”三欄。每個人都給所有的人打分。你認為這個人一年中的表現，應該得什么獎勵的。在此人名字后面的欄目里畫圈。一人名下，只能畫一個圈，畫了二個圈的，便成了廢票。很嚴密的民主測評設計。

第一次的統計出來，我居然得票數在中隊名列第16位。這頗讓我感到意外。說實話，我真的沒料到，我的得票數居然會如此高。很有一些受寵若驚的感覺。雖然，那時的我，對這個獎勵還沒有一種切膚的感覺。但是，畢竟我的虛榮心得到了極大的滿足。我對投票的結果變得更加關注起來。得票的情況已經張榜公布。第二輪的投票便已經開始。第二輪的投票結果，我仍在第20位，看來確實不差哦！我的內心有些悠然自得。

回想自己在這一年中，一直抱著與人為善的態度。不因為相處的這些人因為犯了這種罪錯或那種罪錯而看輕了他們！對他們的尊重換來了他們對我的尊重。看來，這是我應得的殊榮哦！有了前兩輪的投票，我對第三輪的投票有了信心。我知道，第三輪的投票，我依舊不會差到哪兒去！第三輪的投票結果很快便統計出來了。我的得票數名列第二十二位。如果按照公開、公正、公平的原則授予獎勵的話，行政獎勵基本已被我收入囊中。

根據監獄的獎勵名額分配。我所在這個中隊“改積”獎勵的名額是四十二個，“記功”的名額是五十二個；“表揚”的名額也是五十二個。也就是說，整個中隊的二百七十多人中，除了那些來中隊的時間短或者被扣過兩分以上，沒有評獎的資格的囚犯之外，差不多60%以上的人都可以獲得獎勵。這真是一樁皆大歡喜的事情哦。獲得了獎勵，便能獲得加分。“表揚”可加十分，相當于一個月的勞動改造所得分值；“記功”可加二十分；“改積”可加三十分，若兩年連續獲監獄“改積”的話，便有了獲省“改積”的機會。可獲五十分。不為這一份榮譽，光是有這樣的加分，也足以讓囚犯們對獎勵趨之若鶩呢！

我被抽調到“雙評”小組幫助整理材料，和撰寫中隊警官及大隊警官的評語。這些工作當然得由服刑人員來做！怎么能讓警官去費這樣的精力！三個獎勵獲得者，中隊和大隊的警官的評語是不同的。字跡要清晰而恭正，這可能是警官的顔面。我哪里敢掉以輕心！

獲“改積”的人員名單出來了。出乎我的意料的是，我并沒有名列其中。我并沒有在意。在監獄第一年，我并不抱有獲“改造”獎勵的希望。雖然，按照三上三下的互評結果，我是有權獲得“改積”獎勵的；獲“記功”獎勵的名單也出來了。仍然沒有我的名字，我已感到了很是訝異。我感到了同是“雙評”小組的那些囚犯投來的詢問的目光。

但是，這個疑問卻不是我能回答得了的。我只能是視而不見。一臉的不動聲色，獲“表揚”獎勵的名單也出來了，上面居然還是沒有我的名字，這真是讓我困惑了！不是說堅持“公平、公開、公正”的原則嗎？互評的三上三下看來只是一個“三公”原則的幌子。只是一個遮人耳目的游戲！我的三次得票數都這么高，看來是有人有意打破這個游戲規則了！

可是，這投票又豈是我所能做得了主的！這三次投票都有警官在一旁盯著呢？不準交頭接耳，不準幫人代劃。誰敢去不知好歹地拉選票？像西方民主國家選舉總統一般地去到處拉選票！在勞改隊這種地方也不是誰想拉選票就能讓得票數大幅度上升的。這讓我困惑。

這一份的困惑，看來，并不是我所獨有。其他人的臉上顯然都顯現了這一份困惑。中隊的管教正在一旁坐著。他算是解答了我們心中的困惑。他對我說

“某某某，中隊原來是考慮要給你表揚獎勵的！中隊長和指導員現在正約請了大隊的領導在吃飯！在為你爭取！你不要著急！”

我著急了嗎？我漠然地朝他笑笑。為了一個獎勵，我的臉上已經顯示了我的著急了？這太讓我有失水準了！在官場這么多年，哪一種陣勢我沒有見過！我自認為我已經修煉到了榮辱不驚的地步了！我能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為了這么一個獎勵，我失態了？應該不會吧！但是，他的話，卻讓我的心里泛起了一陣漣漪：為什么給不給我獎勵要獲得大隊領導的許可？而且，僅僅是一個小得不能再小的表揚！不給我獎勵的目的，又是為了什么？我不禁聯想到差不多半年前的上午調走，下午又被調回。

看來，似乎想左右我的這只黑手，在監獄中是無處不在哦！我也不禁想起了半年多前的一個晚上的夜班。我正在坯料上用劃粉畫定位點。我低著頭并沒有看到大隊長站在我工作案板的左近，已經站了很長的一段時間。直到他自自語地說著轉身離去，我才抬頭發現是他。他說：

“踩洋機也不是很累嘛！為什么不讓他踩洋機！不是說要讓他吃點苦嘛！”

一聽之下，我還真有一些丈二的和尚摸不著頭腦的感覺。但是，很快我便醒悟了過來，他口中的話“他”，不就是指我嗎？看來，有一段時間，不讓我剪線頭了，而讓我去踩縫紉機是事出有因噢！是什么時候，我成了警官關注的重點了？又是什么原因，非要擺出一副要置我于死地的架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