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一塊空曠的地方,不遠處是一個桃林。桃花正盛開著,但我能看到的,只是一片灰蒙蒙的感覺。我看不到那一份令我心動的艷紅,一陣狂風吹來,桃樹都清一色地往一個方向倒去,像是稻子的倒伏似的。這個景象看得我目瞪口呆。我似乎很清楚,這里肯定有什么古怪。但是,桃樹很快又恢復了那一份只手擎天的造型。只是花瓣已落了一地。一個灰白色的人影裊裊而來。我看不見她的雙腳,但直覺告訴我,這是一個女的。她徑直地舉起一把很大的掃帚,似乎是要打掃落了一地的花瓣。我沒有刻意去躲藏,一直站在桃樹林邊看她,她卻似乎并不在意我。或者說,根本就沒有看到我的存在。她手中的掃把太大了,在桃林里施展不開。她有些賭氣,故意在桃林里磕磕絆絆的。桃樹結的桃子正在一個一個掉下來。我似乎并不奇怪開桃花的時節,樹上怎么會結有桃子。想去撿掉在地上的桃子。卻不料,那女人轉過了頭來,臉只是一張大大的白紙!我一下子便被嚇得魂飛魄散……
從監房走去工廠的幾百步路旁,栽有山茶花。山茶花應該屬于常綠喬木。在冬天的時節,也是一樹的蔥籠。倒是花骨朵在嚴寒的時節并不見有放緩它膨脹的腳步。還沒有到春天,山茶花的花骨朵已經開始裂開了它的笑容。身處竹鄉的監獄似乎缺少竹子的身影。便是遙遙相對大鐵門的那個人工水池旁,相對栽種著的那兩叢富貴竹,也是氣息奄奄,垂頭喪氣的模樣。這種竹子屬叢生品種,在故鄉小鎮北,臨近梅花洲的那座石橋邊的那戶人家屋前的菜園子跟前,栽有著實比這兩叢更神氣活現的富貴竹。
在故鄉,這種學名叫富貴竹的,被叫做桃子竹。少年時的夏天,我常常趁人家正在午睡的時候,沿著小河邊的滅釘螺泥梗悄悄掩去桃子竹叢前的桑地。從桑林中躡手躡腳地爬過去。用從小鎮最大的那家工廠討來的那半載鋼鋸,去鋸那根我挑中的筆直的成年竹子。用桃子竹做釣魚桿是最好的。節長,竹壁厚,竿細而長,又富有韌性。牽住系在竿頭的尼龍繩,可以將釣魚桿彎成一張大弓。任是再狡猾的魚,只要被釣鉤上的倒齒扎進了嘴唇,在竹竿一弓一弓毫不疲倦地折騰下,總會被折騰得翻起白花花的魚肚浮在水面上。
我不知道為什么這種竹子被叫做桃子竹。似乎也從來沒有去探究過這個名稱的由來。從外貌特征來說,竹子的形狀跟桃花或桃樹毫無相似之處。但是為什么會被冠以桃子之名呢?真讓人百思不得其解。水池的跟前,是一個“丁”字型的路口。“丁”字腳的那個方向,便是監獄的大鐵門了,每天數次經過這里,大鐵門始終沒有開啟過。但是,路口與桃子竹叢隔路相對的那兩個路角的三兩株桃樹,在山茶花終于展開了它的笑容的時候,桃花也燦爛了。桃樹雖只三兩株,桃花也開得稀稀朗朗。但是,那一份燦爛,同樣能勾起我心中的那一份云蒸霞蔚的記憶。這畢竟是一份春的回憶。雖然,監獄里獨缺春的溫暖。可這灼灼桃紅,能不讓我的心中春意盎然嗎?
盡管已經到了春天,盡管已經桃花灼灼。但廠房里卻并不曾見有一絲春的氣息。也許在囚犯的心中,那一份春已經麻木,或者仍然沉浸在冬天的酷寒里,心已成枯木,即便已是春的天,春的地,但廠房里卻依舊是冬的蕭條。
工廠的業務是箱包加工。主要的工種是縫紉工。一個偌大的廠房,便是一個大隊的建制,五個中隊依次排列。地上粘貼著黃黑相間的塑料紙,以為警戒線。中隊與中隊之間,以走廊和警戒線分隔,沒有警官帶領,囚犯是不可以在中隊間走動的。一個中隊,又以縫紉機的排列分為若干個生產組。組與組之間,同樣以警戒線和走廊相隔。可走動的人員,穿囚服的,必為組長、巡檢、物流等三、四人而已。所有的縫紉工或雜工,都被固定在規定的警戒線之內,不可以隨便走動。很有一些畫地為牢的意思。
我剛到工廠勞動時,讓我剪成品上的線頭。修剪完線頭之后的成品,便可以入庫了。廠區內有原料供應點和倉庫。也只是用高大的鐵制貨架間隔開而已。倉庫就在我所在的中隊左邊。看來,這個大隊的所有中隊從事的都是從事箱包加工的。箱包的銘牌上,吊的是國外的商標。有英文還有其他國家的文字,我看不懂。看來,都是為國外加工的。這讓我產生了困惑。
在我的印象中,西方國家對中國人權的非議,最多的是中國監獄的勞動改造。記得上個世紀末的美國zhengfu發表的《中國人權問題》的白皮書中,譴責中國zhengfu的人權侵犯,詬病最多的也是中國的監獄。后來有一段時間。據說中國監獄加工生產的產品,許多西方國家還拒絕入境。何以十多年之后,監獄生產的產品能夠堂而皇之地訂上國外的銘牌呢?而且,從銘牌訂制的方法看,應該是固定式的,是不可拆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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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許多國內的產品,生產以后,被運到國內口岸的保稅倉庫。重新訂上商標。成了它國的產品。這在國際貿易中是被許可的,被稱之為轉口貿易。但原產地的標志應該不會被抹去。看來,這十多年來,西方的觀念也在改變,已從人權至上漸漸轉為經濟至上了!
其實從一個國家的發展來說,經濟應該是重中之重。經濟不能保持持續發展,最后受到傷害的,必然是普羅大眾。生活在貧困線上的人,或者經濟日漸困窘的人,人權的傷害是必然的,撇開經濟發展去談人權,無異于畫餅充饑。后來我才知道,從產品的加工角度看,監獄已不再是監獄。而是成了一家新興工貿公司。雖然是掛的羊頭,賣了狗肉。也總算是避開了西方國家的許多譴責。
剪線頭看似輕松,其實也很累人,那些箱包大部分體積龐大,光翻弄一遍,便已讓人不勝其煩。何況還得將邊邊落落中的線頭剔盡剪去!剪刀是很小巧的紗剪,一手在握只露燕尾式的尖頭。但剪刀被一根細細的鐵鏈牽著,鐵鏈的另一端被固定在長桌的桌面上,受到了許多的牽制。常常只得將包移近剪刀處,才能讓紗剪夠得著。
我不明白為什么在這樣的勞動場合,所有的工具都得被細鐵鏈系著,是不是在有意無意地告訴這些勞作的囚犯:你們是不自由的?雖然勞動的環境,難以避免地必須給人提供一定的空間和自由度。但是這種自由度是被拴著的。系著那些工具的是有形的鐵鏈,拴著勞動者的是無形的鎖鏈。有形的鐵鏈帶來的是牽制,無形的鎖鏈,帶來的是壓力,這是一種難以名狀的精神壓力。
好在每個生產小組都有幾個人是專門從事剪線頭的,任務雖重,也就能勉強完成。這對于我來說,精神上的壓力似乎小了許多。我坐的位置正好背對著大門。看門外的風景,對我似乎不太方便,但看廠區內的風景,我只需一撩眼,便能將日光燈下的繁忙盡收眼底。
正俯著身子踩縫紉機的人,毫無例外都緊鎖著眉頭。我不知道每天坐在機位上的這些人緊鎖著眉頭在想些什么?中國有一句俗語說:“勞動讓人美麗”。這是已將勞動提高到了讓人崇拜的高度上了。本省籍的作家陳學昭寫有一部書,書名便是《工作著是美麗的》。乍看這個書名,曾讓我困惑:怎么用美麗去修飾一個動詞?這是不是將工作看作是美輪美奐的舞蹈了其實,中國文字的魅力就在于看似違反常規的搭配,常常能產生意想不到的意境。
但是,我的眼前,并不能看到一絲美麗的痕跡。機器的轟鳴聲中,哪里有一絲春的顔色?更遑論春意盎然了!每個機位工的勞動是有定額的,定額的形成,是一個不斷加碼的過程。這就形成了帶隊警官和生產組長之間,生產組長與機位工之間的兩個層次的博弈。從警官的角度看,他是博弈的勝券穩操者;因為囚犯的勞動是法律規定的強制性勞動。完不成生產任務,他可以名正順地動用戒具;從生產組長的角度看,他只是一個承上啟下的關節。他可能既是博弈的勝利者,也是博弈的失敗者。表面上,他必須完成警官下達的任務。要完成警官下達的任務,他必須得將任務分解到每個機位工的頭上。這就造成了機位工理所當然地成為博弈的最終失敗者。
這是一個必然的結局,這個結局的后果是,要么被叫去參加集訓班;要么被銬在窗戶的鐵直楞上,甚而或者,被用高壓的電警棍充電。
“充電”的叫法是囚犯們的自創,很貼切。它的貼切,一方面是源于形象。被充足了電的電警棍按在囚犯的頸脖上,“嗶嗶剝剝”一陣輕響,淡藍色的煙霧下,頸脖上已是皮開肉綻。這確實很像是在充電;另一方面是源于結果。被“充了電”之后的囚犯,確實手腳麻利了許多。原本完不成的任務,也終于能完成了。
這讓我常常不由自主地聯想起掛在墻壁上的那架電子掛鐘,電力不足時,常常看到它的秒針在抖抖索索地走,往上去的時候是顫顫巍巍,往下走的時候,倒是順風順水。但是,順風順水的那一段無論如何地抵不上那一段顫顫巍巍。掛鐘慢了。換上了充足了電的電池后,秒針又順風順水地馬不停蹄了。我不知道,讓完不成任務的囚犯,吃電警棍的手法,是不是警官受到了墻壁上的那架掛針的啟發?反正,我是實實在在地產生了這樣的聯想的。
幾乎每一位機位工,都有過吃電警棍這樣的經歷。被“充過電”的囚徒,手腳,會變得很是麻利。這還真是應了那句老話:“玉不琢,不成器”。我不是機位工,我自然不會有被“充電”的經歷。但當“嗶嗶剝剝”的聲音響處,傳來一陣又一陣的慘叫時,也常常讓我毛骨悚然。我不知道人被電擊時,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覺;也無法想象會是一份什么樣的感覺。那種驚心動魄,是讓人無法想象的。
沒被抓前,在我小車的后備箱里,曾經也放過一支電警棍,那是一根像橡膠棍一般的長長的電警棍。我是用來防身的。充足了電之后的電警棍,一按那個按鈕,前端那兩個延伸出來相對著的細鐵絲上,便會冒出藍色的電光,發出“嗶嗶剝剝”電光擊打后的聲響。我玩過,但哪里敢往身上按!在我身處高墻之內時,電警棍的面貌已經發生了很大的改變,已變成了一支短短的手電模樣,依然閃著藍幽幽讓人駭然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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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說,電警棍已從原來的一萬伏高壓,變成了十萬伏的高壓,科技的進步,也讓對付囚犯的手段日新月異。一萬伏的電壓置于人的身上,在我看來,已經夠聳人聽聞了。十萬伏的高壓,還能讓人敢于想象嗎?
但是,這種人體上構成的傷害,似乎還遠遠不如在精神上給人造成的傷害。被“充過電”的人,在兩三天內,肯定會精神不振。但是,一見到警官走近時,精神會突然變得十分亢奮,這純粹是一種條件反射,如同精神病院的病人,看到白大褂便會懼怕一樣。這似乎形成了一種惡性循環。當然,也有那種被稱為“老官司”的囚犯。
所謂的“老官司”便是第二次,或者第三次,甚至是已多次坐牢的人。監獄里的一切套路,已經爛熟于胸。對警官的那一份色厲內荏,他也已是見怪不怪。他知道,警官的底線在哪兒,他總是從不碰及這一根底線。這是最讓警官頭疼的人。在“嗶嗶”、“剝剝”的電擊聲剛剛響起,便已使勁喊“救命”的人,大多都屬于這一類人。
惡性循環讓警官樂此不疲。在人性中,本來就有這種殘害同類的天性。這種兇殘的天性與生俱來,只是監獄的這種環境,讓這種天性有了更多的展示機會。或者說,為這種天性的展示創造了更為有利的,符合法律道德的客觀條件。在電視中,我常常會看到西方社會拳擊場上的那一種兇殘場面。我并不在意誰輸誰贏,但看到被打得滿臉流血,或者倒地不起而全場沸騰的那種場景總讓我困惑。我看到的是人類作為動物的那種嗜血的本能。
在監獄,這種嗜血的本能已經被一聲聲撕心裂肺的慘叫聲的刺激所取代。在對付一個囚犯時,幾個警官會同時出手,三、四根電警棍,一片混亂的“嗶嗶”、“剝剝”聲會往囚犯的身上亂捅。一邊捅,一邊嘻嘻哈哈很興奮的樣子。也可算是監獄的一道特別的風景線了。在每臨近這種時候,負有協助警官管理職責的所謂骨干囚犯,會將看熱鬧的囚犯趕到一邊去。我不明白,為什么要將其他囚犯趕開?倘若是為了“殺一儆百”,讓現場直觀,不是效果更好一些?倘如是為了增加樂趣,獨樂樂還不如眾樂樂呢!
也有比較硬的囚犯。“嗶嗶”、“剝剝”的聲音響起,他悍然不懼,一把抓住那個冒著藍色電閃的警棍頭。任“嗶嗶”、“剝剝”聲在他的手掌中肆虐。面對這樣的硬漢,警官仍然有的是辦法。今天力單勢孤,弄不過來,不弄你。待明天人多勢眾的時候,找個茬伺候你!幾個警官一擁而上,拗手抱腳將人掀翻在地。先給你戴上腳鐐手銬,將你銬在窗外的鐵直楞上。讓你動彈不得。然后,再各自拿著電警棍,慢慢伺候你!更有甚者,為了讓電擊的效果更好,干脆往你的頸脖上淋上水,電擊在淋了水的頸脖上,據說,其疼痛更能讓人感覺入骨三分。
在春的季節里,唯一能讓人感覺到那一份春的驛動的,是在監房里。每到晚上,這一份的驛動似乎更明顯一些。我已從上鋪換到了下鋪。(……此處略去39字)這還算是正常的。讓我不可思議的是,被關得久了的同性之間,竟在性心理上,也會發生扭曲。
在我年少時,在家里養的那一群母鴨中,我常常會看到一只母鴨子踩在另一只母鴨的背上,做的是公雞踩上母雞背上同樣的動作。父親說,公雞與母雞的行為,叫做“踏雄”;那么,母鴨與母鴨呢?父親又用了另外的一種說法,說是“放蛋腸”。在那時的我的心目中,父親的話總是對的。雖然,我并不知道這“放蛋腸”是什么意思?但是,公雞與母雞之間的“踏雄”似乎還好理解一些,畢竟是一公一母之間的事,母鴨與母鴨之間的“放蛋腸”,卻讓我迷惑了。我那時的思維也只是停留在,原來母鴨的生蛋,必須要將蛋腸放好了,才能生得出來!難怪,每天清晨,讓鴨子們去鎮中的小河后,剛入水的鴨子,做的第一件事,便有一只母鴨伸長了脖子俯著身子將鴨嘴幾乎貼在水面上,繞著鴨群幾乎兜了一圈,便踏上了另一只同樣也俯著身子,伸長了脖子的母鴨背上。看來這一天晚上的生蛋,得一清早便將蛋腸放好了的。
許多年后,帶有色情的那些場所,明的,暗的,越來越多。出賣色相的女人被稱作“雞”,提供色相的男人,被稱作“鴨”。在這個“雞”“鴨”成群的社會里,沿用民間最通俗的叫法,似乎很有些傳承歷史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