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新任籠頭惡狠狠地喝道：“弄得地上都是！也不知道擦一擦的呀！信不信我讓你自己舔了干凈！”
那人驚惶地抬起頭，目光四下亂瞄。似乎是在尋找用什么東西來擦地上的臟物。地是磁磚鋪就的。籠子里卻沒有掃帚和拖把。有人一勾腳，從鋪板底下踢出一團抹布，那人一步竄了過去，很賣力地將地上的那些擦去。又很乖巧地走去洗漱處，洗凈了抹布。很仔細地將抹布折疊好。走去那個鋪位前，討好地朝踢出抹布的那人笑笑，將抹布放在鋪位底下。
這是一群沒有廉恥的人。不過，女醫生用那根鍍鉻棒挑那人身子的動作，總讓我感覺到有很多挑逗的意味。不然，怎么會有后來的這么多事！
被關押的人，對盜竊和性罪錯的人似乎特別反感。相比之下，性罪錯的人似乎更讓人看不起。但是，這一份的看不起，又似乎與道德的恪守無關。一般來說，犯這兩種罪的，被關進來后，總會飽受一頓暴打。而打得最起勁的，往往是先進來的犯這兩種罪錯的人。這些人似乎都有要從后來者的身上補償自己曾遭受的那一份痛楚。我不知道這是一種什么樣的心態？這幾乎形成了一種惡性循環。籠子里的人，似乎很喜歡從這種惡性循環中尋找樂趣。尤其是被打的人發出痛苦的叫喊時，更能刺激打人者的神經。但是，打與被打者之間，卻又似乎不太會結仇。這又是一個讓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
我問一位右腳微瘸的年輕人，腳怎么瘸了？他說，是從三樓上跳了下來，腳后跟骨折了。我問他，因為什么事被抓？他說，是入室盜竊。哦！是盜竊呀！怪不得剛才他那么兇狠地舉著塑料涼鞋，使勁地抽打那個新來的竊賊呢！他告訴我說，他是貴州人，到這里沒幾天就被人抓了！我說，你膽子也夠大的！也不怕人家家里有人呀！他說，從傍晚的時候，便一直站在那幢樓房下看呢！天黑了，哪戶人家一直不開燈。便證明這戶人家沒人！我問：
“你是撬門入室的嗎？”
他說：“現在的人家都裝有防盜門。難撬。一般我們都順著落水管爬上去。三樓以上的人家，一般不會安裝防盜窗，上去很方便的。”
我說：“你上去是很方便。但人家如果突然回來了，你不是逃不掉了嘛！”
“就是！”他很懊喪地說，“我才剛跳進窗呢！這家的男人就進來了！門口又逃不出去，我只得返身從窗戶上跳了下來！結果，腳傷了，被他們抓住了！”
我說：“從貴州那么大老遠地來，找一份工作做不是挺好的嗎？為什么要去偷人家的呢？”
“哎喲！”他感慨道，“我早幾年出來就好了！我們那邊早幾年出來的人，許多人都是靠這個發了財的！”
我說：“靠偷竊發了財，這錢用起來也不舒服哦！”
他說：“那有什么！現在是誰有錢，誰才會被旁人看得起！如果，我早幾年就出來的話，現在肯定也早已發財了！誰會關心我的錢是怎么來的？前幾年，這里的人沒有現在這樣防范得緊！”
他的話，讓我想起了小城曾經流行的一個笑話，說有一個外地來小城打工的人，來小城沒幾天，便急急地給家里人拍了一份電報。電文很簡約，只寥寥數字：此地錢多人傻，速來！想來，這位拍電報的人，做的也是沒有本錢的買賣，妙手空空哦！他說這些話時，居然毫無羞愧之色，實在讓我目瞪口呆！
后來，我有意識地詢問這些人的家庭狀況，他們的生長環境。幾乎大多數人都出生在偏遠的山村。生活都處于相對的貧窮。而父母離異又占有相當的比重。這實在是一個值得重視的社會問題。家庭貧窮和自小失怙，看來是犯罪率高的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呢！那么，社會的貧富差距拉大呢？到底是什么原因導致他們的沒有廉恥呢？缺少教育？法律意識淡薄？生長在一個沒有是非觀的環境？還是因為貧富的大落差導致了人的巨大心理失衡？這種失衡，讓人性中的丑陋得到了惡性膨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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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都是！也許都不是！人性中的丑陋是始終存在著的。只是在現實的誘惑下展現出來了而已。“飽暖思淫欲”，其實，人的欲望的激發，并不關乎于是否已是飽暖。在既不飽也不暖的窘困中，人的欲望也會異乎尋常地爆發。
新任籠頭因為向他人索要吃食，很快便被調離了籠子。在一個這樣的一直饑餓著的環境中，一袋方便面，一個咸鴨蛋，也被當作了貴重的物品。貪吃了人家的東西，自然成了大過錯。籠頭調離之后，管籠子的警官讓我管理這個籠子。這一切，幾乎是在我猝不及防的情形下發生的。警官當眾宣布之后，似乎還想向這些人介紹我在外面時的身份。我趕緊制止了他。
外面的一切，已與我漸行漸遠。沒有必要在這樣的地方渲染。我雖然是被迫接受的這份差事，但我倒覺得我可以利用這樣的機會，多開導開導這些扭曲了的靈魂。也許可以因此改變他們對人生的態度和對社會的看法。我雖然也已身陷囹圄，但我仍可以充當一個殉道者的角色，盡可能地為社會的清平貢獻一份力吧！
遺憾的是，不管我如何喋喋不休地跟他們講人生的道理，人性的本質和人的尊嚴；在這個社會上怎樣才能維護自己的尊嚴，贏得他人的尊重。他們之前所犯下的罪錯，對自己、對社會、對家人所造成的傷害。我說得唾沫飛濺，他們卻是一臉木然。我問他們，有沒有聽懂我說的話？他們似乎都在搖頭。這讓我很是沮喪。也許是，在這個已然沒有了人的尊嚴的地方，說維護自己的尊嚴的話題，本身不合時宜，且太過荒唐。
我面對的是一群沒有被開化的人呢！坐在角落里的那位中年男子，是本地人，因傷害他人被拘。我以他的事為例，細聲慢氣地說他的這檔子事：可能如何危及他的家庭。那知我的話正觸到了他的痛處，他的臉由黑變白，又由白轉紅。他終于站在角落里抽噎了起來。我說，知道落淚了，說明他對自己所做的事情后悔了。邊上的人想去勸他。我說，
“別勸，讓他哭吧！讓眼淚流出來，心中的痛苦就會減輕許多！”
像是響應我這句話似的，他由抽噎漸漸地發展成了號啕大哭。哭聲很快感染了其他人，頓時，籠子里哭聲一片。警官聞聲趕了過來，打開那扇鐵門，問我怎么了？我說：
“我在跟他們講道理，講著，講著，他們就都哭起來了！沒事的，過一會兒就好了！”
其實，我也想哭。在這樣的環境中，是極易受人感染的。但是，我很清楚，哭是不能解決任何問題的。事到臨頭，只能自己把握好自己！不管接下來會碰到什么，也不管今后的路有多么坎坷，總還得依靠自己一步一步地去走！
我以為，通過這一場的哭，他們的靈魂必定會有所觸動。他們人性中尚存的良善也必定會有所提升。但是，卻未必。后來發生的那件事，讓我真正對他們失望了。
有一個在押人員的調入，讓他們異乎尋常地興奮了起來。我不知道他們緣何興奮。但看到新來者的那一份畏畏縮縮的神態，我知道，這份興奮是他帶來的。自從讓我管理了這個籠子后，我禁止了暴力行為。我不知道，為何他的進入會出現這種狀態？我將他叫到我跟前，問他為什么會被調到這里來？他吱吱唔唔地不肯說。一旁卻有人在幫他回答：
“是被人家打怕了嘛！”
我問：“你犯了什么罪？”
他遲疑地說：“也沒有什么啦，（……此處略去105字）我將邊上的人說的話中的那幾個關鍵詞拎了出來！覺得有些太不可思議了。
邊上的人見我滿臉狐疑就起哄道：“讓他自己說！”
“讓他自己說！”
“行！讓他自己說。”我說，“但是，你們可不能打他噢！”
“只要他老老實實地說，我們才不打他！”有人說道。
這句話，似乎給了他安慰。他原本畏縮的神情，竟有些活絡了起來：“其實，也沒有什么啦。我才從某某監獄出來。”
“哦！原來已是二進宮哦！”我說。
他點點頭，神情中居然閃過了一絲驕傲：“我路過這兒，見一個婦女正在田里撿麥穗。我就幫她撿麥穗。才割了麥子的田里，落下的麥穗還真挺多的！我撿來的麥穗也還挺多的。我將它們都交給了那個婦女了。她一邊和我搭話，一邊撿著麥穗。我將撿來的麥穗給她，她也不說謝謝，而且，還主動跟我說話。我以為她愿意呢！我跟著她撿到一個麥秸堆邊，我抱住了她。她也沒有不同意。誰知等我進去了，她卻突然喊了起來！一邊的地里有干活的人，他們圍了上來，讓我下來。我怎么下來？我還沒有完呢！我下來了，我這么多的麥穗不是白撿了嘛！”
還真有這樣的事！他居然還說得如此地理直氣壯！我有些哭笑不得。這世界之大，真是無奇不有哦！他的理直氣壯，讓我感覺他的腦子有問題。
“就這樣，他們硬將我扯了下來！而且，將我送到這里來了！”他似乎仍有些憤憤不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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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女人被你壓在身下后，她喊什么？”一邊有人在問。
我扭頭朝他們看看，他們一臉的興奮和期待。是一種聽故事的意猶未盡。
“她也沒有喊什么！”他說，“一開始她‘啊’地一聲，喊得很響。后來，就只是說：‘主啊，寬恕我吧！’‘主啊，寬恕他吧！’如果，她不是‘啊’一聲，喊得很響，周圍田里的人根本就不會發現！”他依舊有些憤憤然。
這真是一個無可救藥的人！那個婦人也太仁慈了！已在受侮辱，居然還在為施暴的人請求主的寬恕！看來，是個信教的人！難道信教的人，慈悲為懷已經到了這種程度了嗎？已經到了“舍身飼虎”的境界了？這真是不可思議哦！
我雖對佛教有所涉獵，在歷次出國途中，對基督教的教義也有所涉獵。雖然感覺，無論是佛教還是基督教，教義的本質上確實有許多相通之處，以勸人為善為根本。但是，面對暴力，讓我以良善的態度善待之，卻是一直無法讓我認同的。我倒不是極力主張以暴制暴，雖然，以暴制暴常常是對付暴力的最行之有效的辦法。但是，采取適當的辦法去制止暴力，而不是以容忍的態度去放縱暴力卻是必須的！怎么可以仁慈到這種地步呢？這樣的仁慈，只會助長暴力。這跟助紂為虐并沒有本質的區別！
我的思緒有些飄遠。邊上的人卻仍沉浸在他的敘述中。看他的那種眼神，有羨慕，有嫉妒。我真無法理解，這些人怎么會有這樣的眼神？是因為他的霸王硬上弓的得逞？還是在籠子里關的時間長了，****已讓他們難以自制了？人性中的丑惡，通過了他們的眼神已完完全全地顯露了出來！顯露得如此地體無完膚。這是一群什么樣的人呵，這是一群毫無道德觀，毫無廉恥心的人！
“來！來！趴在籠板上！你將當初是怎么做的，做給我們看！”有人慫恿道。
“對！對！做給我們看！”有人在附和。
“沒有女人，我怎么做？”那人更是毫無廉恥。
有人不知從哪兒找出來一張報紙，報紙上有一張女人的照片。他將報紙鋪在籠板上：“這不是有女人了嘛！”
“哇，這個女人好漂亮哦！”邊上有人說。
那人朝籠板上的報紙看了看，眼神突然變了，他朝圍著他的人飛快地瞟了一眼，嘴角上呈現了一絲笑意。（……此處略去235字）
這真是一幅讓人感覺羞恥的場景，但是，在這場景周邊圍觀的人，竟鮮有感覺羞恥的，這真讓人覺得有些不可思議！但是，人性的丑惡竟一如斯，實在讓我無地自容，也視之心驚！
（……此處略去67字）真是一幅讓人目瞪口呆的畫面哦！他們的那一種旁若無人的無所顧忌，將人的本能恣意渲泄著，看得我目瞪口呆！
總有人在說，對被關押在牢籠中的男人來說，老母豬賽貂蟬。我不知道，此刻在他們閉著眼睛面前，出現了的，是什么樣的女人形象？（……此處略去43字）他沮喪地撇了撇嘴，憤怒地將報紙團成一團。揚手想將‘紙團’丟去。但似乎又心猶不甘。又慢條斯理地將報紙在籠板上撫平了，（……此處略去14字）。他的身子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早已失去了剛才的那一份神氣。像是被打敗了的公雞，無精打采的，他也不急于穿上他的衣服。
（……此處略去67字）這是一群什么樣的人吶！我有些厭惡，但又很無奈。這就是我每天必須面對的環境哦。
頃刻，我又很快地自省。剛才的那一瞬間，我似乎也有一股激越之情從心底升起呢！只是我能夠克制。我沒有他們那樣的寡廉鮮恥。人性在很大程度上是一樣的。所不同的，僅僅是我能克制，而他們不懂得克制。不懂得克制的人性，便是荒唐的，便是讓人鄙視的。這種赤裸裸的人性展現，與動物又有什么區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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