緊張還是有的，這從他說話的語調上聽得出來。大概是因為緊張的原因，他突然中斷了發，他一時有些茫然無措，似乎記不起剛才的話題應該如何接駁。坐在他對面的同學吃驚地看著他。主位上的那兩位召集人，正低著頭在輕聲交談，像是沒有留意突然的靜場，這似乎給了他信心。他將手猛地朝桌面上一壓，竟跳開了剛才的話題，將話扯到了另外一個話題上去了。
對面的同學一愣，臉上隨即露出會意的微笑。他的話終于講完了。心虛地將目光飄回主位上的那兩位。那兩位顯然并沒有聽他剛才說了些什么，自然沒有發現他剛才出的洋相。或者是，聽到了而假裝沒有聽到。見他發完畢。便贊許地朝他笑著點了點頭。這多少讓他找回了自信。竟回應了一個很燦爛的微笑。臉一下子紅了起來。隨后，他的目光在參加座談會的同學臉上脧巡。碰到對視的目光，便立即綻出一個討好的笑容。極像是一個做了錯事的小孩，生怕像人發現他的荒唐。或者是，明知旁人已經發現了他的錯誤，而求旁人幫他一起掩飾一般。
當他的目光朝我掃來時，我趕緊將目光跌落在眼前的桌面上，只當剛才并不曾目睹他的尷尬。是的，這種場面我還是不曾見過的好！但是，有的同學卻抱有一種幸災樂禍的心態。見他的目光正朝自己掃來，便迎著那目光匆匆露出一笑。而且，這笑容一閃即沒。如驚鴻一掠而過。似冷冰又像熱嘲。仿佛是在告訴他！不要以為別人沒聽到你剛才說了上句沒了下句，這下洋相出大了吧！誰讓你爭著露臉呢！這落在他的眼中，無疑是晴天霹靂了，他的臉色一下子變得灰白。目光極快地朝主位那邊一掠。隨即他的目光變得躲閃起來，身子也不安地扭動了幾下。
接下來的時間里，他的注意力不再集中，目光變得飄忽而散漫；臉上是若有所失的神態；坐在那兒，凳子似乎也讓他極度不舒服，他終于站起了身子，朝主位那邊歉意地點點頭，上廁所去了。我不知道，在廁所里他能不能找到平衡？但是，暫時離開會場，對他無疑是一種不錯的選擇。也許，在廁所里他才能找回自信，也許，將注意力轉移，有利于他迅速忘卻剛才令他難堪的那一幕，從而恢復他的自尊。
別的同學又開始發，終于拉回了我的猜測，當他的身影消失在門外時，我又將目光轉向了會場。這時候發的是一個女同學。我已經看到她在座位上扭動了一會兒了，我知道她這是在猶豫，或者是在猶豫著該不該發；或者是在猶豫著究竟該說些什么？該說些什么的這種猶豫應該不會有，已經有了相當的工作經歷，難道座談會的這種場面還經歷得少嗎？在開口前，我瞥見她扭過頭來朝主位那邊討好地一笑。也不管有沒有人接受她的笑容。
說第一句話時，她的嗓聲似乎啞了一下，她趕緊清了一下嗓子，“咳”地一下到將所有的目光吸引了過來，這似乎讓她吃了一驚，她趕緊點了點頭，臉上浮現出歉意的笑容。也許，這個小變故是她未曾料到的，使她原本緊張的內心頓時失了方寸。她變得不自信起來。許多年之后的今天，我自然不可能再記得起她當時都說了些什么？但留下的印象是，她的發雜亂無章，不知所云。她在臉色通紅中結束了發，主位上的領導朝她投來一個笑容，頓時讓她受寵若驚。她回報了一個極燦爛的微笑。
我懷疑那位組織部的領導壓根兒便沒有在聽她說些什么。也許，在她發的時候，那位領導早已魂游天外。之所以會在她發結束時適時的投來一個微笑，是因為那位領導發現這邊的聲音沒有了，禮節性地奉送一個招牌式的笑容。沒想到這個笑容竟然極富感染力，參加座談的我的同學們，不約而同地慷慨回贈了許多的燦爛。這不僅給剛才發的同學極大的鼓勵，讓她更加竊喜自己發的成功，對未來越發充滿了憧憬；也鼓勵了尚沒有發的同學，讓原本正猶豫該不該發的同學增加了決心。讓原本不準備發的同學也趕緊考慮，無論如何，總該說些什么，好歹也能給領導增加一些印象分。
有一位同學，我看見他在座位上不安分很長時間了，在別人發時，他也并沒有認真去聽，目光飄移不定又滿臉的若有所思，我以為他要開口了，卻總被人占了先。別人的占了先，他的臉上又露出了一絲如釋重負的神情。我知道他的內心斗爭得很激烈。一半是因為該不該發，一半是因為不知該說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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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實在的，參加這樣的座談會，我也頗有同感。該說些什么呢？如果確實是學習上有什么困難，之前的同學三兩句話，便已經困難講得清清楚楚了，難道還需要不斷地去重復？至于學成之后，如何回單位創造性地開展工作？這還真是任誰都說不準的事！回單位后會不會再從事原來的工作尚且心中無數。座談會上表這個態，未免太早了些。
還好，那位搶了他先的同學只講了短短的幾句話便戛然而止。他終于在其他人一愣神的時候，接上了話頭。也沒有什么新意，只是嚼了幾口別人嚼過的饃而已。大概是為了憋出一些與眾不同來吧，他終于將話題扯上了古典哲學。一不小心，將一位先賢稱作了“同志”，這引發了大家的一場哄堂大笑。我并不覺得這有什么好笑的。這個笑聲只是在有意貶低他人而已。
好在他在笑聲中并不顯出慌亂，只頓了一下，又繼續著他的發。也許，在他的心目中，這樣的稱謂并沒有錯。這樣的稱謂，在那個年代，確實是最普遍使用的。據說，早些年，革命尚未成功的時候，能被引以為“同志”還常常讓人自傲呢！也不知是在什么時候，這個詞的詞意產生了蛻變。后來，居然變成了“同性戀”之間的稱謂。這實在是一樁很讓人尷尬的事。
在哄堂大笑驟起的瞬間，正值那位去洗手間的同學推門進來。笑聲顯然讓他吃了一驚，他站在門外猶豫了一下。這時，我見他的臉發生了急驟的變化。先是吃驚，猛地睜大了眼睛，目光急速朝會場上一掃，此時，他可能是認為這笑聲是沖著他去的罷。接著是臉色灰白，露出了滿臉的尷尬，又擠出了一絲尷尬的笑容。他甚至遲疑著是否該轉身離去？應該是他看到大多數的同學的目光投在另外的那位同學身上，主位上的領導也朝那位同學露出揶揄的笑容，才算明白，這笑聲并不是沖著他來的。肯定是有人出了笑話了。他的臉色立即坦蕩了起來，并且泛起了幸災樂禍的笑容。他從容地走進了會場，走向自己的座位。
他發時發生的小小失誤，已成了過眼煙云。早已被大家忘卻，自己不必再為此惴惴不安。坐下后，他長長地吁了一口氣，轉頭低聲詢問著什么，邊上的同學肯定告訴了引發這場笑聲的原委，他將目光投向那位正發的同學。臉上也泛起揶揄的笑容。這個笑容一直掛在他的臉上，那位同學發結束后很長一段時間了，已經換了另外的同學發了，他依舊保持著這樣的笑容不變。只是將目光轉移到了另外同學身上而已。
帶班的老師在座談會上總是掛著他那招牌式謙遜笑容。只是他原本瘦弱的身子顯得越加瘦小了。說話也更加地輕聲細氣。似乎越加在擔心，會說錯了什么！其實這種擔心，對于他來說，實在是多余的。市委組織部的某種暗示，（如果確實存在的話），與他根本搭不上邊。曾記得，當初成立班級支部的時候，據說，他曾向班級支部提出來，希望能列入班級支部的發展對象。支部書記是市委組織部的組織處長。為這件事，曾與市教委黨委協調過。照例，這位處長出面協調，問題應該不會很大。從黨內管理的分工來說，他本來就是分管這一塊工作的。但是，最后還是不了了之。
我并不知道問題出在哪兒。這件事給我的印象是，在加入組織訴求后面，宗旨已被淡化。為能謀求一官半職已成了最直接的內在動力了。這應該是成了執政黨之后，理所當然的目的異化了吧！我不知道對于執政黨來說，這究竟是好事還是壞事？我猜想，他肯定是在原單位訴求無門才會想走這一捷徑的。但是，越是捷徑，意味著，可能承擔的風險也會更加大。也不知協調未成之后，他原單位的支部會不會對他產生對他不利的想法？也許更不利他達成所愿了
窗外是桃紅繽紛，乍暖還寒的時節。幾株梨樹一片潔白。幸好未曾下雨，沒有在我的記憶中留下梨花帶雨的那一份凄美。但是，為什么每當我回憶起座談會，回憶起曾經的那種奉承，那種阿諛和媚笑，心中常常覺得很不是滋味。窗外的那一種景象，也許是數次座談會中的其中一次留給我的。但是，在我的記憶中，它已成了定格。也不知源于哪一種心態，是一種隱含著某個目的的選擇性記憶，還是在我的內心深處，確實常常有著某種企盼？
畢業后，每年同學聚會一次，是畢業前班委一班人，定下的約定。為此，還專門編了一本通訊錄和召集人的輪流名單。拍了畢業照之后，大家都依依不舍的樣子。這是一份很讓人緬懷的氛圍。但是，再依依不舍也得各奔前程啊。回單位工作后，確實有幾位同學隨即得到了提拔。這原本應該是很值得慶幸的事！但是，慶幸的事，最后演變成了另一種世故，卻實在讓人倒了胃口了。
被提拔的同學的滿臉得意和未被提拔的同學的失落，形成了強烈的對比。同學的情誼似乎在不斷地淡化，媚笑和奉承阿諛終于代替了同學的情誼，這實在是一件很讓人遺憾的事！也許我們同處在一個這樣的社會中，誰也最終不能免俗。也許，我們聚在一起讀書時，早已過了天真和愛幻想的年齡。一回到社會，世俗的一面便無所顧忌地泛濫了起來。后來，終于參加的人越來越少而聚會夭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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