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身在一艘船的船頭上,船開的很快,只聽見耳畔呼呼的風聲,卻沒有能聽到船上的機器聲。船前面的水面很寬闊,白浪滔天;船似乎正全力朝浪里鉆,我想讓船尾的船老大將船開的慢一些。回頭一看,船尾上沒有人,只有一張笑臉粘在那根掛漿機的舵把上。這是一艘掛漿機船呢!笑臉朝我眨巴著眼睛,似乎是在逗引著我。我不敢看那張笑臉,這張笑臉似乎很讓我惡心。我想跳下水,去看看船側,水中都是漩渦。這些漩渦又都變成了一張張的笑臉,似乎跟船尾上的那個笑臉一模一樣。船前面的白浪已經變成了黑浪,黑得像墨汁一樣,我哪里還敢往下跳哦!我感覺很冷,雙手抱胸時,才發現自己光著身子。船頭上濺上來的水粘在我的身子上,像一朵一朵的墨菊一樣,我正低頭欣賞呢,卻發現這些墨菊流出了血來……
住宿的事弄成了這樣的一個局面,是我始料不及的。我辛辛苦苦花了這么長的時間,殫精竭慮的將辦公和宿舍弄妥當了,倒弄得了渾身不自在,這真讓我氣餒。我知道,我的內心已經對這負責人產生了想法。而且,這些想法一時間恐怕再難消除得了了!我倒不在乎住宿的條件怎么樣!反正我也不想在故鄉小鎮呆長,在我的內心深處,離開故鄉,去外面的世界展翅,一直是我孜孜以求的愿望。畢竟小鎮的這個舞臺太小了,我總覺得這個舞臺并不能讓我大展身手。
其實我也不是很清楚,我的人生目標到底是什么?哪里才是我真正能施展身手的舞臺?這是一份很模糊的感覺。這份感覺又常常讓我很迷茫,這一份迷茫,因為女同事的到來讓我增加了許多困惑的成份,急于想擺脫這份困惑的想法,似乎越來越迫切。中文專業的那些課程我已感到了枯燥和乏味。我急需想從日常生活中獲得我期望中的那一份色彩。
倒不是我急于想調去小城,急于想到我女朋友的身邊。我知道,像我當時的條件想調去小城簡直就是想要一步登上青天!這是不理智的。我才進入這個部門多長時間哦,同我一起考入這個部門的十多個新人,還都是以工代干身份呢!這樣的身份,要轉變成正式國家干部的行政編制,還得經歷多么艱難的一道坎哦!
在故鄉小鎮的生活是平淡的,每天都是波瀾不驚的樣子,但我的內心卻一直是波濤洶涌。不是為了所里帶給我的那一份不爽和困惑的交織,而是因為對更廣闊的天空的期望。我常去小鎮僅有的那家書店覓書看。
書店很小,緊連在一起的兩個小小的店面。而且,大多數的柜臺出售的,還都是一些文具用品。書店離我工作的單位和我家都很近。出門一拐便是!書店里的店員,都是小鎮人,一來二去很快便混的很熟。擺放著圖書的櫥窗和柜臺,只面東的那一排。我常常走進柜臺,直接從書架上取書看。或者趴在柜臺上翻閱;或者,站在櫥窗前瀏覽。
負責圖書柜臺的店員,是一個年紀比我稍長的男青年。總會跟我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天,偶爾還會拉開他的櫥柜,從里面找出他藏著的書,介紹給我看。從他的嘴中我知道了,小鎮上也經常來書店淘書看的那幾位有限的顧客。不過,像我這樣,常翻閱很少買的顧客卻不多。倒不是我不愿意買書,而是因為能讓我產生買書沖動的書籍很少。一般的小說我不會買,哪怕那位店員吹的天花亂墜,我也最多翻看小說的扉頁,看看它的內容提要。稍微有些興趣的,我至多也就打開書本,閱讀中間的一兩段文字。
這是一種快餐式的閱讀方法,看了內容提要,我已知道了這部書所敘述的主要故事脈絡。從中攝取一兩段文字閱讀,我已知道了作者的敘述手段和文字表達的風格,還有必要將整部書據為己有嗎?
一些散文類的書籍和一些文化典故類的書籍,我會偶爾購入。那肯定是我感覺到了有幾篇散文,值得我好好品讀;或者典故類的知識值得我好好收藏,也許日后會用得著。但是常常是已經購入的書籍,我一般不會認真去看,買回家后,便束之高閣。反正書已經成了自己的了,今后有的是時間看。還不如那些沒有購入的書籍,我盡管是站在櫥窗前,或者是趴在柜臺上一目十行的瀏覽,卻已能知曉了書中敘述的大概,倒加速了我的知識的積累。
在書店里,我結識了一位常來書店購書的顧客。其實我早就認識他,只是他的年紀比我稍長了幾歲,前幾年又作為知青去支邊了。知青返城之后,他又回到了故鄉小鎮,有一份清閑的工作。他與我不同的是,只要那位店員一鼓動,說哪本新到的書好,他就會付錢買入。買前他甚至不太會去認真的翻閱一下。大概是覺得,反正這本書已經買回了,今后有的是時間看。這個心態倒是與我相通。
常常在書店里相遇,很快便熟悉了。但他似乎并不是一個很善于談的人,一開口,他就會臉紅,木訥而局促,顯得有些不太自在。常常令我在書店里不忍與他說話,只是點頭微笑而已。這樣的招呼方式,他似乎更受用一些。他反倒邀我有機會去他家坐坐。那位店員也是好事之人,在一旁慫恿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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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這么喜歡看書,何不去他那兒看看?這些年,他可是買去了不少的書哦!”
我問他:“你家都有些什么類的書呢?”
我見他似乎不太明白我的話意,便又說道:“是小說類的書,還是歷史類的書,或者是散文類的書?”
他的臉微微一紅:“基本上都是小說。大部分是長篇小說。”
我又問:“這些年,你肯定也看了不少的名著了,你推薦一下看,哪幾部你認為是值得一讀的?”
他沉吟了片刻說:“有機會你自己過來看吧!我也不知道你喜歡哪一類的作者。”
這倒是的,每一位小說家的敘事風格都不相同,是不是值得一讀,要看對不對讀者的脾胃。哪怕故事的情節設計得再跌宕起伏,如果文筆表達讓人味同嚼蠟,恐怕也難博得讀者的贊同。我于是與他有了交往,當然這交往都是我到他的住所去稍坐,他是絕對不可能來我家的。這可能與他靦腆的性格有關,我自然也不會強迫他來!
他住所的書確實挺多。沒有像樣的書櫥,他只能將書疊放在紙板箱中。在他的住所,他的神情倒是活潑了許多。但語甚是拘謹,似乎很怕一不小心說錯了什么!他倒是向我推薦了幾部小說,有些我是看過的,有些書我確實沒有看過。他費了很大的力氣從一個個的紙板箱中依次找來,弄的我老大不忍。我問他家里有這么多的書,為什么不請人做幾個書柜?這樣要看哪部書,找起來也方便。他“嗯嗯,哧哧”地不回答。末了,才輕聲說道:
“我買這些書,是為了自己看的。放在書櫥中,陳列在外,有人來家,看到了想借,我能好意思不借嗎!但是,許多人往往是知道借卻不知道還。我又不好意思張口去討,弄的心里很窩囊,倒不如將書疊在箱中,不讓它們出頭露面!”
他的話,我深以為然。我的書也會遭遇這樣的厄運,這是一直讓我心中耿耿的。倘如一部好書確實因此遇到了一位能讀懂它又愛惜它的人,倒也讓我心平氣和一些。但往往那些只知道借,不知道還的人,恰恰是根本不懂得書的人,這不能不讓人憤憤不平。
在與他的交談中,我聽的出他對文學抱有理想。但當我與他探討文學的表現手法和與流派時,他卻不甚了了。顯然,他并沒有讀過這方面的相關書籍,這不免讓我遺憾。有一次,他興高采烈的跟我講他的一部小說構思。顯然,這個構思已在他的心中藏了很久了。才講幾句,他便兀自笑了起來。他構思的情節是一個劣質商品帶給人們生活中的荒唐。
那時,經濟剛剛活躍,偽劣商品充斥于市,他所說的情景,確實是我們能在日常生活中,時常能碰到的。能寫一個笑話是可以的,但要寫成一部小說似乎太單薄了些。也許他不善于用語表達,不能講出他設想中的精彩。但是,至少他認為有趣的,足以引人捧腹的可笑和滑稽,卻并沒有能點燃我的笑點。我一本正經地聽他講述的神情,肯定令人頗為失望。他的敘述戛然而止,最后,以訕訕的神情望著我。我很直白地說:
“這樣的構思恐怕只能寫笑話,加一些跌宕,加一些懸念,甚至可以寫成一個系列笑話。但如果要作為小說的題材,太單薄和太淺顯了些!我一直認為,任何一部小說,不管是長篇,中篇甚至是短篇,都應該具有深刻的社會內涵。或者是揭露社會的,或者是揭露人性的。這社會的、人性的又是密不可分的!社會的構成是人,揭露了人性中的真、善、美的,或者是假、惡、丑的,實際上就是揭露了社會中的這個共性,這樣的作品才能在文學的殿堂登堂入室。”
我的這些話,顯然并沒有等到他的認同,他朝我眨巴著眼睛,不置可否地看著我。
但是他對文學的熱情,倒是實實在在的觸動了我。我對自己說,這些年來我想的那么多,又經歷了那么多的事,接觸了那么多的人,我為什么不找出這個年代中人性中的那些共性,寫一部像模像樣的小說呢?我開始構思,開始神游天外。最終,我模仿魯迅先生《孔乙己》的詼諧筆調,寫了我平生第一個小說。是一個七、八千字的短篇。反復修改和譽稿之后,我將它寄給了上海的文學期刊《萌芽》雜志社。沒過多久,雜志社便給我來了回信。
這是一封退稿信。編輯在信中說,讀您寄來的小說,便感覺您已有了相當的文字功底,只要您堅持下去,必定能獲得成功!又說,本次投稿暫不錄用,感謝對本刊的支持!隨寄新出版的《萌芽》雜志一份,請查收!隨信寄來的,是我的小說稿,確實還有一份《萌芽》雜志。
我見出刊的雜志封面上有一行文字:“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頭!”讓我印象深刻。但是退稿信上沒有對小說稿的不足,提出意見,卻讓我遺憾。我以為,我這么辛苦的完成了一篇小說,編輯好歹也總能給我一些中肯的意見吧!哪怕是批評,哪怕是一無是處,總勝過不置一詞哦!第一次的嘗試,便在這一份無奈中夭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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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里的工作,又將我從文學的幻想中拉回到了現實。那天,負責人被鎮上的一個電話召了去,回辦公室之后便興沖沖的召集我們開會。他說,剛才縣委書記親自召見了他,問他前段時間小鎮下屬的一個私人的運輸戶在運輸時發生了淹死人的事件。工商部門為什么不將其作為投機倒把案件,嚴肅查處?并責令他立即派人對此事進行調查。
乍聞之下,我已明顯地感覺到,這件事情似乎有些不太對頭哦!運輸淹死了人,這似乎不是我們的管轄范圍。就運輸而,那段時間,報紙上的輿論似乎已不再簡單地將它歸類為投機倒把呢!要看是單純的運輸還是在販運著什么?販運的物資,還得看是不是國家明令禁止的不準販賣的控制物資呢。農民自產自銷的農副產品,國家是允許甚至時鼓勵販運的!但是,在未經調查的情形下,我似乎也不便當場提出疑問。我被指定負責此案的查處,那個年輕男同事配合我調查。
接到任務之后,我們便去了那個大隊。到了那個大隊,與大隊的支部書記一番交談之后。我讓大隊派人去將那個搞運輸的當事人叫了來。那人畏畏縮縮地來了。坐在我們桌前的那只矮凳上,目光躲閃,不敢正眼看我們。我們按照程序給他做了陳述筆錄。詢問了運輸的起訖時間,運輸的線路,運輸的噸位,使用的運輸工具,運輸的物品,淹死的人的姓名,年齡,籍貫,家庭住址,以及善后的處理等等。他一一做了回答。
他說,他搞運輸也只近兩年的事。主要是幫人運輸采石場的石料。是從鄰縣的那家采石場將石料運來本地。農村這幾年經濟活絡了,建房的人家多了起來,他只是幫人將人家購買好的碎石料運過來。使用的工具,只是一條掛漿機船,八噸。業務量大時,他還會拖一條水泥船。
事情就出在那條被拖的水泥船上。那個被淹死的人,是他的一個親戚,看到他搞運輸有一些現錢賺,便央求他,希望能幫他做工。他不知道,那人不會游泳。又是親戚,也不好意思不接受。結果,來幫工沒幾天,便出事了!>br>掛槳船在前面開,他站在被拖的那條船的船頭上。掛槳機已經熄火了,前面的船自然會慢了下來,但后面那條被拖的船依舊會順著慣性向前。后面的那條船的船頭在掛槳船的船尾上撞了一下,把他顛落下水了!其他的人忙著查看掛槳船是否被撞出了洞,滿船的碎石料呢。船身上如果撞出了一個洞,河水淹進來,船豈不是要沉了!滿船的石料將船壓在了河底,船還能打撈上來嗎?
船身上僅僅被撞出了一條裂縫。他們趕緊取來船上備好的水泥和沙子,拌好了,補裂縫。裂縫補好了,大家才回過神來,發現船上少了一個人!事情就這樣發生了。他也不希望發生這樣的事呀!在他搞運輸的這兩年中,還從來沒有發生過人掉進河里被淹死的事呢!誰想得到,一掉進了河,人便淹死了!
畢竟死了人。在農村,這可是大事哦!當然不管是在哪里,死了人總歸是大事!將人打撈上船后,他直接將船開去了那家的河埠,報喪要緊呢!就跟喪家商量了善后的處理。雖然是親戚,該賠償的,自然還得要賠。現在,錢也賠了,喪事也已經處理好了!這幾天,他正歇在家里呢!差不多一年的活白干了!他還沒有從巨大的經濟損失中回過神來呢!我讓他在陳述筆錄上簽了字,按了指印。
我讓他回家去,將那艘掛槳船開過來。我又讓大隊的干部去將那個被淹死的人的家屬叫了來。那個家屬來了,雖然目光也是躲閃,但她的臉上似乎并沒有太多的悲傷,我問她賠償的錢給了你們沒有?她的眼睛倏地一亮,隨即又點了點頭,將頭垂著。我問她賠了多少?她說出的數字,跟前面的那個人一樣。這在那時的農村,這錢也可稱是一筆巨款了!我又問她,賠得滿不滿意?她忙不迭地點頭。
顯然,這筆賠償,對那時的她來說,已是相當的滿意了!怪不得前面的那個人要肉疼了!也怪不得他要說,“還沒有從巨大的經濟損失中回過神來”了!照例得在詢問筆錄上簽字按指印。但她卻告訴我,她不認識字。我只得將陳述筆錄逐字逐句地讀給他聽,讀一句,我問她:
“我剛才是不是這樣問的?”
她點點頭。又讀一句,我問她:“剛才你是不是這樣回答我的?”
她眨巴了一下眼睛,似乎是在回憶自己剛才說過的話。然后又點了點頭,顯然,她還是挺細心的。她肯定沒有想到,我是懷有想幫她一把的目的的!如果,她對賠償稍有一些異議,我必定會要求前面的那位事主增加賠償,直至她滿意為止!死了人畢竟是大事!安撫死者的家屬,是處理好后事的關鍵。然后是歪歪扭扭的簽了名。她不會寫自己的名字,我只得在一張白紙上寫上了她大大的名字,讓她依樣畫葫蘆一般的畫了下來!按指印倒是方便多了。她的手指重重的在印泥上一按,又在筆錄紙上按了又按,指印按的又濃又大!毫不猶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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